有一次她跟小鹏爸商量,她说自己也想出去摆那样一个摊子,多少能给家里添补几个。可是,小鹏爸不同意。小鹏爸说你还是好好在家待着吧,我多跑几趟那点钱就有了,再说,我们俩都出去了小鹏咋办。她想想也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每天负责一家人的吃吃喝喝洗洗涮涮,隔一两天到早市上买点菜,精打细算地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偶尔,她也去跟自己同一车间的某个女工家串个门,打问一下什么时间可以重新回去上班。她快在家里憋疯了。但别人跟她一样茫然,这些都是领导们考虑的事情,老百姓哪能说得准呢。她只好扫兴地回来,等待总是很折磨人的事情。半年前她所在的亚麻厂停产了,工人都放了长假,工资折子上每月只有不到两百块生活费,她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
吃完饭她坐在床上边给小鹏缝昨天上体育课划破了的裤子,一边等他们回来吃饭。小鹏只要一上体育,回到家就是一身脏,从头到脚,不是这里破了就是那儿开线了,小男孩总是很皮的。缝着缝着,眼睛有点花,头也晕,就扔下手里的活在床上躺下来。那时,小鹏好像悄悄地回来了,可他也没有吃饭,只上了趟卫生间就匆匆忙忙走了。她隐隐约约听到小鹏肩头的书包刷拉刷拉地响着以及小鹏轻轻关门的声音。她想喊住小鹏,但她的眼皮就是重得抬不起来,就放任自己继续昏昏睡去。
这一觉睡得时间很长。她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等她醒来时发现墙上的石英表的长短针已接近一条竖直的线了。她对自己整个下午的昏睡既感到迷惑,同时又有点紧张。她急忙下地,去卫生间胡乱擦了一把脸。浑身都是虚汗。她觉得自己睡得实在太久了。
她急忙走进厨房,准备做晚饭。可她发现锅里的米饭几乎还没有动,而摆在厨台上的那碟土豆丝也显得干巴巴的,毫无生气。这种局面很快让她变得茫然和颓废起来。她有点生丈夫和孩子的气,那爷俩竟然一个个都不想回家吃饭。他们都不吃,她做饭还有什么意思。她心里不无埋怨,随手就将系好的围裙摘下来扔在一边了。好啊,晚上照吃剩饭。她悻悻地自言自语。而且,她想好了,要等他们回来后先好好说说,太不象话了。然后,再和他们一起吃剩饭。她一点儿也不饿,非但不饿,她甚至觉得肚子哪个地方好像还胀胀的,很难受。
6点半。7点钟。直到新闻联播的音乐准时响起来,小鹏爸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
小鹏爸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进门就把钥匙串呼啦一下撂到桌子上,然后在沙发上直挺挺躺下来,腰板里像撑着一块木头。小鹏妈本来也不想搭理他的,可一见他累成这样,心倏地就软了,她急忙关小了电视声音。新闻里正好说最近全国大部分地区和城市都处在高温酷暑中,希望有关单位部门做好防暑降温工作。她心里一怔,嘴里想骂点什么,可又骂不出口,就赶紧去帮小鹏爸端来一杯凉开水,自己用手端着等小鹏爸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去。小鹏爸连着打了两个水嗝,依旧躺在沙发上懒得动一动。
这工夫她又从卫生间淘洗了一条湿毛巾走过来给他抹了把脸。他这才像缓过神似的看了她一眼,随口问饭好了没有。她说饭菜都在锅里,不知道他什么时间能回来,所以还没来得及热呢。他闷声说还热什么,这么热的天。接着,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她那你跟小鹏吃了没有。她放好毛巾又走过来答茬,都没吃呢,还是中午的剩饭。说这话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具体是哪里不舒服她也说不清,反正觉得有点堵得慌。他慢吞吞地把身体立起来,后背靠着沙发,但坐姿势依旧显得很松散的样子。你到底急着呼我啥事?你不知道我忙得要死,那些要水的家伙一个个跟催命似的,稍微晚去一会儿他们就吹胡子瞪眼的!他气横横地对她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当间她已经把饭菜都端来放在茶几上了,米饭和菜都是凉的,她本来想至少应该把土豆丝热一下的,可听见他一股脑地在外屋冲她说着气话,就木木讷讷地想偷懒似的将饭菜径自端来了。她想自己也许真的不该打电话给他的,她心里非常清楚,他扛一桶水本来就挣不了多少钱,况且,他还得去找电话复机,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但是,听了他的一通话她觉得心里更堵,她本来是想把丢钱的事告诉他的,现在她已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反正钱又不会长腿,是不会再回来了,告诉给他已经没有丝毫的必要了。可是,上午那阵她是多么想把事情说给他听啊。人有时候真的非常奇怪,连自己也弄不明白。她下楼去给他打传呼的时候,想找一个贴心的人诉说一番的冲动异常强烈,简直无法自已。那一刻她觉得丢了几十元生活费对于她来说几乎是带有毁灭性的,事情的突发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别的什么重大灾祸甚至倾家荡产。以至于她接连呼了他三次,而且,每次呼完后她总觉得传呼小姐也许会出现一些操作失误,或者干脆弄错了被呼叫的号码。
扒拉了几口饭,他忽然又抬起头问她小鹏还没有回来吗?她仰脸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8点了。往常这时候小鹏应该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了。她也不由忐忑起来。因为天黑得迟,总误以为时间还早得很呢。她联想到中午小鹏匆匆忙忙回家连饭也顾不得吃就跑了的情形,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暗里下定决心,等小鹏回来她无论如何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一顿,必要的时候可以揍几下他的屁股。她还是悄声去阳台朝楼下观望了一会儿,没有看见小鹏的影子。又打开房门,站在楼道里听了听,依旧没有听到小鹏那种跳跳跑跑上楼的脚步声。
他打着个很不舒服的饱嗝,被饭菜噎着了似的,然后不无怪怨地瞥了她一眼,你今天究竟咋了,老心不在焉的!你成天呆在家里还用我来操心孩子的事吗?我他妈的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说到这里,他其实很想把白天的事跟她说说的,他要告诉她这个月他等于白忙乎了一场,可他终于没有说出来。
她也没有吭气,悄无声息咽着最后一口米饭,她听见他把碗筷弄出很响亮的声音,肯定是故意的,她想。她几乎没有动碟里的菜,就慌忙撂下碗筷出门去了。
刚走到楼下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涌出一串泪来。她拿手背轻轻抹了抹。
天还没有马上要黑的样子,却有一些静静的黄晕在天空中停留。巨大的热浪从水泥地板从整面墙壁从稍远一些的马路从马路上呼啸过往的车辆那边汹涌扑来,她立刻感受到那种近乎让人窒息的灼热迅速包裹了全身。
家里完全沉浸在昏暗中了,可她一眼就看见小鹏爸横躺在沙发上,很龌龊的样子。她忧心忡忡地冲里面唤了两声小鹏,除了丈夫雷打不变的鼾声,没有人回音。很明显,小鹏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已经先回家了。她走得太急了,其实来回的路上她都是不停地小跑着的。
她很想冲小鹏爸发点火。可嘴角嗫嚅了一会儿,喉咙里始终也没有喊出什么来。那股因焦急而在胸口猛地燃烧起来的火焰,似乎是被一层潮湿的雾气团团笼罩住了,转眼间一切都悄然熄灭了。
昏暗中,她盯着丈夫裸露出来的臃赘的肚皮和沉睡中展现出的憨相看了几秒。她的目光平静地从他的头脸慢慢移过他的整个身体,最后,停留在两只从沙发上耷拉下来的脚上。她的心头顿时泛起一股强大的酸涩的滋味。丈夫显然没有顾上脱鞋就睡着了,她发现那种蓝色的塑料鞋套居然还包裹在丈夫的脚上。她抿着嘴唇,仿佛要极力忍住什么。
她没有去弄醒他,也没有帮他脱掉脚上的鞋,她想就让他那样好好睡一会儿吧,这些天来他难得能这样安详地睡熟。
这样想着,她就轻轻地锁好房门又脚步匆忙地跑下楼去了。
外面很黑了。不知怎的她眼前老闪着一双很大很大的脚,忽忽生风,样子有些怪诞。当然是那种蓝唧唧的颜色。
这天下午放学以后,小鹏没有按时回家,而是跟班上的几个同学小耗子似的一起钻进学校附近的一家网吧。据说他们在里面玩一个很刺激的网络游戏。实际上,那天中午放学小鹏已经去过一趟那家网吧了,因为钱不够,小鹏后来溜回家把自己存钱罐里的所有零钱都悄悄拿走了,他跟另外两个同学约好下午放学再去那家网吧玩的。
那家网吧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好像叫做蓝色生死恋,谁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反正,它后来之所以出名,全是因为一场大火和两名被活活烧死的中小学生。
火是天黑以后突然烧起来的,火一烧起来就停不下来了。熊熊火光一下子就将附近的天空映红照亮了。那时候小鹏妈正好在学校附近徘徊,但她肯定还不清楚她家的小鹏就困在那片冲天的火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