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透就把人给热醒了。
真闷啊!跟躺在蒸笼边上没什么两样,浑身流水,连床板都有点打滑了,一不小心人就会从床沿边滑跌到地板上。家里凡是能打开的窗户全敞开着。这也没多少用,房内依旧溽热难耐。
最先醒来的又是小鹏爸。
家里数小鹏爸胖,眼看奔100公斤了,夏天最不经热,冬天呢又最怕冷。按理说胖人该能抗点寒的。可小鹏爸偏肾又不太好,腰椎间盘还往外凸起着,稍微凉着冻着就吃不消了。连着几天高温不下,他三番五次闹着想睡地板,小鹏妈死活不乐意。小鹏妈反问你行吗?你那腰!唏,你还是给我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吧。热不死人的。
小鹏爸实在睡不着了,早就想起。可小鹏妈的一条腿正粘着他的身体,小鹏妈的一只手臂也粘糊糊地爬在他的胸肋上。这让他更觉得身上火烧火燎的。没办法,这是小鹏妈睡觉时的老习惯,即便在这样酷暑的季节里也不会炎热而改变。如果不这样黏附着他,小鹏妈说她睡不塌实老做噩梦。
他不忍心把小鹏妈的手和腿挪开。他知道那样做她也就会醒来了。他希望她能多睡一会儿。她其实睡得比他还晚。晚上她得等小鹏做完作业背过功课签上家长的名字(现在的老师真好当啊,什么事都可以交给家长去做),她还得照顾小鹏洗脸刷牙,准备好小鹏第二天早晨的早点才能睡下。
小鹏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时候,她总是站在旁边手里不停地摇着一面扇子。家里的那台长城电扇根本不敢用,年头久了,扇叶会哗啦哗啦乱响,像是要从圆圆的网圈中一片一片蹦出来去削谁的脑袋,而且,电机的噪音巨大像吸尘器那样响亮。小鹏嫌吵,家里就一直不开。她只好给小鹏一晚一晚很卖力地摇蒲扇。
每回他看着她摇蒲扇的样子,心里总是很暖,又有点愧疚的意思。他说要不我拿去修修吧,兴许还能凑合一个夏天。可小鹏妈却说,你没听人说老吹风扇会偏头痛的,弄不好还会中风呢。他听她说“中风”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格外重,咬着牙关似的,他确实被吓了一跳。中风多么可怕,小鹏的外公就是有天夜里突然中风而弄成半身不遂的,现在连身也翻不过来,更别说吃喝拉撒了,样样都离不开人伺候。那就算了吧!他无奈地说。其实,小鹏妈要是不提中风的事,他原想说干脆重新买一台新的用吧,天那么热,这台长城还是以前他跟小鹏妈结婚时添置下的,十来个年头了,该换了。再又说了,天底下哪有不坏的东西呀,就算万里长城不倒,可长城风扇还是要坏掉的,大活人都有三长两短的时候。当然,他不能跟小鹏妈瞎说这些,这只是他脑子里的念头。小鹏妈不爱听这种悲凉的不着调的话,她对这些尤其敏感。小鹏妈最恨说死呀活呀的。他知道小鹏妈那都是被老人的病给吓的。
他还是艰难地爬起来了。蹑手蹑脚,做贼似的。起来直接去了卫生间,撒尿,很长的一泡宿尿,快把他憋疯了。完事后径自把身上惟一的短裤剥掉,开始冲凉。水一点儿也不像自来水,冲在身上没有那种清凉透彻的感觉,像是有人恶作剧似的把自来水管接在热水管上了。水压又很小,小孩尿尿似的漫不经心滴流着。没办法,凑合冲冲吧,谁让天这么歹毒!他哪天不冲几次凉啊,冲了也是白冲,汗比自来水来得还快还多。他不想吃早点。也根本吃不进去,连喝凉水都要冒汗,胖人真是要命!眼下这种天气对胖人来说简直就是地狱。比地狱还可怕,地狱不会有这么热的。一般说来,那种地方应该比较阴暗潮湿。
他出门前小鹏妈像是已经醒了。含含糊糊问他吃了没有,叮嘱他一路上小心,车骑慢点。他像以往一样哼哼哈哈答应着——小鹏妈说什么他都会这样哼哈着,然后拿了摩托车钥匙走人。
小鹏妈也该醒来了,得侍弄着小鹏起床洗漱吃饭上学。然后她还要简单地收拾一下房间,才出门去。早市上的菜便宜,通常早市就摆两个来钟头,小鹏妈卡好时间,赶在七点四十五分早市散摊前一刻出现在那里。那时的菜尤其贱,西红柿,黄瓜,豆角,茄子,这些好一点的菜都会塌价卖。小鹏妈喜欢去早市。小鹏妈喜欢早市上的所有东西。小鹏妈有时候觉得早市简直就是她的天堂。她不清楚天堂里到底是怎样的,可这个天堂里有她喜欢的新鲜的蔬菜。关键问题是,东西实惠。实惠就好,天堂里的东西就应该跟想象中的那么好才对,你要什么就应该有什么,你想用多低的价钱买它就出多低的价钱买。
小鹏起床每天都要用去半个钟头,他先翻身,揉眼睛,掏鼻孔,哇哇地打哈欠,然后又侧过身迷糊着了。小鹏妈只好再去推他,他又是一遍翻身揉眼睛掏鼻孔打哈欠,但这回她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她硬把他从床上拽起来,让他靠墙坐上那么一小会儿,醒醒神,并帮他套上T恤的一只袖子。等她收叠好自己的床,简单地洗脸刷牙后,小鹏还靠墙发呆呢。她就佯装生气,并警告他再不抓紧时间要迟到了。小鹏这才回过神似的朝窗外看看,天空果然又明又亮了,蓝得像电影里的大海。小鹏当然没有看见过真正的大海。可小鹏班里的很多同学,都跟家长去过大连青岛海口这样的海滨城市旅游。小鹏只知道天空蓝得像大海一样。小鹏再也赖不住了,小鹏不怕爸妈唠叨,可他怕老师瞪着眼睛批评他。小鹏就磨磨蹭蹭穿好衣裤鞋子上卫生间了。
早市离家不远,穿过一条大马路再拐进一道闹哄哄的窄巷子就是。她和小鹏一起出门,快到市场时小鹏要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她从后面看着小鹏的背影,总是觉得小鹏的书包太大,大得像一只木箱,里面鼓鼓囊囊的,背在肩上快把小鹏压垮了。她似乎终于明白了小鹏总是不长个头的原因。那些老师也真是的,干嘛非要让孩子每天背那么多东西,又不是去行军打仗。
等她刚转过身要去市场,小鹏忽然又抓着双肩上的宽背带刷拉刷拉地跑到她面前,小鹏的脸蛋涨得通红,嘴里吁吁喘热气。小鹏松开一只手摊开在她眼前。小鹏的手没有刚生下来那会儿白了,甚至有点黑瘦了,可那时真是又白又胖啊。
小鹏说妈天这么热。
她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可她故意不理,反问道,就热你一个人吗?
小鹏把伸在她眼前的小手有力筛了筛,好像里面掬着什么宝贝。
小鹏皱着眉头长长地喊了一声,妈——妈。
她的一只手拎着空菜篮子,另一只手始终插在裤兜里,里面是她买菜的钱。小鹏的目光自然也落在那里。小鹏又抬头盯着她看,眼睛似很邪恶的翻出一块白。她立刻伸手拍了一下小鹏的脑袋,冲谁翻眼睛呢你!小鹏的头发又长长了,该带他去理发店了。随即,她从兜里捻出一枚钢锛儿,是一元的,想了想,再看看,还是给了小鹏。
小鹏接过去,掂了掂,人却没有立即走开的意思。
她猛地恼了,想挨打了是不是,快滚!小鹏显然不怎么怕她。小鹏陪着天真的笑容说妈再给点,真的不够。
当然,她不可能再给了。脑子里早就下意识地将两元钱转化成西红柿黄瓜或几只绿油油的青辣椒。她极力朝早市那边望了一会儿,那里冒起了薄薄的烟尘,她知道他们已经开始清扫街道了,早市就要散摊了。她有点着急,想转身走开。可小鹏依旧摆出一副无辜的可怜相。她非常生气,若不是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她真想狠狠地收拾他一顿。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这样一想,她就有点生小鹏爸的气了,她觉得小鹏爸太惯这个孩子。
小鹏爸本是一脉单传,到小鹏这里又是守着小鹏这独苗一棵。如今家景是紧些,可小鹏该有的东西样样都依着他的。上学的孩子总好互相攀比,穿穿戴戴文具零碎,一样也不能差,而且,兜里还得经常塞几个零花用,大人可以无所谓,可孩子的自尊心很容易受到伤害的。前段时间,小鹏突然闹着要让他们给买电脑,小鹏说现在班里就咱家没有,别人都有了,别人成天上网聊天玩游戏,不信你去问我们老师。她和小鹏爸就有点惶恐。他俩自然也知道电脑的种种好处,可那毕竟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情。小鹏外公几次住院家里没少拿钱出来,小鹏妈是娘家的老大,不但出,还得比其他几个弟妹多点才行。要不,别人该说闲话的。再有,小鹏爸的一双老人也都在乡下,都年迈体弱了,时不时他们也要寄钱过去帮衬一下的。他俩不是那种不愿出血的人,问题是身上得有血可出,而且造血功能得强啊。光出不进哪能行!但是,小鹏不管这些,小鹏毕竟还是个孩子。小鹏为得到梦想中的电脑,果断地采取小孩子特有的行为方式,不跟大人说话,不好好吃饭,不按时完成作业,甚至故意迟到缺课。老师就让请家长,小鹏妈硬着头皮去学校,老师说小鹏同学最近总不能集中精力,还跟同学搞不好团结,你们做家长的要多关心他啊。她回家把小鹏的情况跟小鹏爸原原本本说了,小鹏爸半天不吭气。她说你倒说话呀,怎么哑巴了。小鹏爸冲她皱了皱眉头说要么就给他买一台,孩子嘛。你说得轻巧,用什么买,把十根手指头挨个砍下来人家会要吗。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算计家里仅有的那点存款。显然,如果买了电脑,家里万一再有个大事小情急用,就得抓瞎了。她知道好钢得用在刀刃上的道理。
最终,还是又多给了小鹏一块钱,小鹏才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觉得小鹏也真是怪可怜的,那么小点个子,还要背那么老大的一个书包。不像他们小时候,上学就两本书,语文和算术,夹在怀里就走了。上学路上甭提多快活了,一边走还一边唱。“小鸟在前面带路”、“我们在树下读书”,还真是有这样一些朗朗上口的好歌子。小鹏上学从不唱歌,回到家也不唱,像个哑巴,总是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写啊写的,就这样经常到睡觉时作业还完不成。
早市说散就散,她匆匆忙忙地赶去只买到了一把葱,一捆发蔫的油菜和几颗生得别别扭扭的土豆。
离开的时候她看见卖袜子和鞋垫的,就蹲下来给小鹏爸挑了两双丝袜和一双竹子鞋垫,说是透气能治汗脚。小鹏爸脚汗大得很。统共才五块钱,倒也不贵。可给摊贩掏钱的时候,她一下子就傻眼了,两只裤兜里空空的,买菜剩下的钱一分也没有了,她记得清清楚楚,兜里一共有四十七块两毛钱,两枚一元的钢锛刚才都给了小鹏,买菜又用去了五块三,因为只有两毛零钱她还少给了人家一毛。人家卖菜的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说算了吧。但她还觉得挺高兴的,像是赚了一笔。
现在,钱丢了。
小鹏妈感到晦涩,沮丧,想哭。半个月的菜钱说话就没了。她只好抱歉地放下已经选好的袜子和鞋垫,站起身时头有点晕,她有气无力地提着那几只塑料袋,别别扭扭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了。头始终低垂着,目光压在脚下的路面上。
天真热,头顶心豆大的汗珠子坠下来摔在地上。她不在乎天气有多热,丢钱总是让人痛恨懊恼的事。她寻寻觅觅走着,她想天这么热大概不会有人注意地上的东西。她想早知道会丢掉还不如都给了小鹏好呢。
一路想着,抱着一线希望,目光不放过脚下的任何一片地方。当一辆洒水车奏着呜呜哇哇的电子音乐,迎面开过来并将水喷洒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才如梦方醒地抬起头来。
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她浑身已透湿了,很久没有这么凉快的感觉了。她木木愣愣地站在路边腾出一只手抹着脸上的水,猛然,她发现很多路人都在好奇地看着她呢,似乎所有过路人都看出来她确实丢了家里买菜的钱。
腰里的呼机哇哇哇地叫他,小鹏爸刚好扛着一桶水吃劲地爬楼梯。五楼,他得慢慢爬上去。这个地方小鹏爸已经来过无数次了。天热自然是好事,喝水就像洗澡一样费,他几乎每天都要给这里的住户送过几捅水的。有求必应。这是公司的口号。小鹏爸脚步腾腾地走进去,霍地一下把空水桶拔下来,再将满的水桶咣地倒扣在饮水机的脖子上,就算完事了。小鹏爸乘机取下呼机查看,是他家前面小商店里的公用电话,号码很熟,就知道是小鹏妈呼的他。
小鹏爸往腰里别呼机的时候接连打了两记喷嚏,声音很响。小鹏爸忽然想起来小鹏妈有时会奇怪地问他在外头有没有念叨过她,因为她在家里好端端地就打起喷嚏来了。一定是小鹏妈一边打电话一边念叨了,所以自己才打这么响亮的喷嚏。小鹏爸这样想着,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尽管他讨厌热。主人大概上另一个房间取水票,小鹏爸吸溜着鼻子站在客厅门口处等。他脚上套着海蓝色的保洁鞋套,看上去笨笨的,有点滑稽,像一双巨大的鸭蹼。这是公司的规定,进客户家里都得这样做。
这家房子真大。客厅的面积快赶上小鹏家整套房子了。前阳台是整面的玻璃墙,眼光一览无余,甚至可以看到外面平整宽阔的绿地以及更远处的喷泉交错迭起的银亮水柱。阳台和客厅之间也是打通的,没有隔墙。看着看着,小鹏爸忽然觉得自己变渺小了,像童话里的小矮子那样一忽儿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