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娃百思不得其解,他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难过。他原以为这场雨很快就会飘落下来,他仿佛已经亲眼看到嘎愣子浑身赤裸地在暴风雨中狼狈地四处找寻他的衣裤,然而嘎愣子终究未能如愿以尝,他只好像条丧家犬精溜溜地逃回家。可随之即来的是嘎愣子他爹毫不留情的一顿臭骂与拳脚相加,嘎愣子在暴雨中瑟缩着哭爹唤娘、连滚带爬。可是现在,泉娃的梦想几乎落空了,一切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一幕一幕地发生。
我们找到马泉的时候,他脸上一点快乐的意思也没有。他说你们别再缠着我,我该回家了。
路那头突突的马达声越来越近,泉娃漫不经心地朝远处张望。他吓了一跳,隐隐约约看到他爹开着拖拉机正从前面不远处驶来。
泉娃慌忙让我们躲进路旁的一棵柳树身后,我们凭借着柳树的遮掩窥探着碎石子路,他爹很快就从我们的身边经过。
那一刻,泉娃迅速捕捉到他爹脸上那份得意而又夸张的喜悦。他知道他爹今天买卖一定做的很顺利,此时他爹的嘴里还美滋滋哼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的曲调。车厢里围坐着三五个搭便车回村的人,他们也正兴趣盎然地熏着纸烟或不知疲倦地聊叙县城的所见所闻。
泉娃的眼前似乎又闪现出圈墙上的那两行龌龊的字,凝望他爹和拖拉机远去而留在身后的淡淡的烟尘,他自感窝火地叹了口气。我们想,他大概是为自己没能如愿以尝惩罚污蔑他爹的人感到难过。
而与此同时,我们听到一阵七嘴八舌的喊叫声,那些声音很像是一群凄慌的麻雀在叫唤。
马泉,你出来!
马泉,你藏在哪里了?你他妈快还我的衣裳!
泉娃知道是嘎愣子领了一伙娃娃来找他,他和我们继续躲在树后一动不动。后来我们听到有人说,马泉这家伙会不会藏在玉米地里,咱们去那里找吧。
泉娃屏住呼吸,他清楚地窥视着嘎愣子那伙人穷凶恶极地朝村里的玉米地涌去,他们的样子很像一群饥饿的苍蝇扑向腐臭的粪池。
看着嘎愣子那伙人如同无头的苍蝇四下里撞来撞去,泉娃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也许觉得自己此时很有些小兵张嘎的感受——他正和一群愚蠢而又凶顽的鬼子在村子里兜圈子呢。
有了这种念头,泉娃的心间便揣了只活蹦乱跳的麻雀似的,连我们都能感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快乐在怀里扑腾开来。
泉娃家的街门前,嘎愣子正和七八个娃娃站在那里叫嚣。
泉娃远远便听到他家四眼子花狗声嘶力竭的狂吠,他急忙稳住脚步,藏在黑暗中偷偷观望。过了好大功夫,他爹气冲冲地从院里露出头来。
喊叫个屁!都啥时候了,找他做球啥?马泉没在家。
嘎愣子带头止住了吼叫声。他垂头丧气地说,我找你家马泉,他偷走了我的衣裳,我回不了家。
胡说八道!衣裳穿在你娃娃的身上,他咋能偷走?依我看八成是你欺负我家马泉,看你长得人高马大的,不嫌害臊!你的破衣烂裤能值几个钱,谁稀罕?你娃娃也不撒泡尿照照去……
不信你问他们,我身上的裤衩还是朝他们借的呢。
另外几个赶忙提心吊胆地附和。
我们立刻听到马电机愤怒的吼声,有钱人的声音就是比平常人大得多,连我们几个也听得有些害怕。
滚!都急忙给我滚!再缠着不走当心我放开大花狗拾掇你几个,我可没工夫和你娃娃闲扯。
之后,泉娃他爹愤然地关上了铁门。
嘎愣子终究有些胆怯,他沮丧地回头看看另外几个伙伴,他不情愿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着瞧吧!
说罢,一伙人紧跟在只穿着一条裤衩的嘎愣子的屁股后面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从泉娃家的院里传来四眼子花狗依旧不依不饶的吠叫,这叫声在暮色的村庄里显得恐惧而又单调。泉娃在黑暗中没敢挪步,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他一直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但刚才他爹的一通臭骂还是让他稍感欣慰。我们听到他家的花狗猛然间发出几声委屈的惨叫,我们知道一定是狗的无休止的狂叫惹怒了他爹,每每这个时候他爹会毫不客气地踹上花狗几脚以泄心头的气恼。
泉娃以前就告诉过我们,他最怕他爹发脾气,不过,他和他爹在一起的时候实在很少。他爹整天起早贪黑地一门心思挣钱,没闲工夫同他说话,甚至他也极少听到他爹对他娘多说上一句贴心的话。
泉娃不知道,他爹一旦看到他家圈墙上的字会是怎样的表情?此时,泉娃的心情很复杂,他想他爹一定会暴跳如雷的,说不准还会一气之下将圈墙推倒呢。
泉娃就这样乱七八糟地琢磨,不觉竟有些毛骨悚然,他不知道圈墙倒了会是什么。
就在泉娃站在院门前犹豫不决时,我们听到他娘正絮絮叨叨地站在院子里谩骂,下不得力气的东西,叫他帮着老娘去捆麦秸,他倒好一道金光再连个影子也没了,我看他娃娃今天咋有脸回来吃饭……
泉娃立刻委屈起来,他在黑暗中自言自语,活该!让他们写去、骂去!写满了整个院墙和街门才好!我往后要是再管你们的闲事就是大花狗变的!哼,我今天偏不回家吃饭!
我们看见泉娃拿定主意,然后信步朝村西头的打麦场走去。
打麦场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麦秸垛,像一笼笼刚出锅的蓬松的发面蒸馍,新鲜的麦秸在夏夜里释放着暖烘烘的太阳气味。此刻的打麦场显得孤独而又沉寂,大人娃娃和牲畜都去填肚子了,只有泉娃像个幽灵,漫无目的地在无数个麦秸垛间穿梭游荡。偶尔会有一群蝙蝠凄厉地嘶叫着从他的头顶飞过,然后瞬息便消逝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泉娃终于找一处低矮的柴垛坐下来,他也许觉得有些疲惫。麦秸被压迫的声音又脆又响,仿佛整个村子都在悄无声息地跟着下沉。头顶的天不大也不小,像一顶深蓝色的草帽,轻轻地扣在泉娃的头上。风静静地摸着他的脸,夜晚的风也那么轻柔,生怕把娃娃的脸弄疼了似的。蝙蝠的叫声尖锐而古怪,但它们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它们在夜色里自由地飞来飞去,扁扁的身体像一块块黑绒布漂浮在空气中。泉娃长长地出了口气,肚子里的那股不舒服的东西整整憋了一天。于是,语文老师苹果一样清秀端庄的脸,又像夜空中的星星在泉娃的眼前闪烁起来。泉娃也是从老师那里才知道,蝙蝠只有在夜间才出来活动,而白天它们都倒挂在树枝上睡觉呢。这样一想,泉娃就快活了许多,或者,只要一想到能坐在教室里倾听老师传授知识,泉娃的心情自然会好起来。
泉娃翘望夜幕中的蝙蝠,他忽地发觉一股凉风抚面而过,天空没有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月亮,一切都黑得不露声色。
泉娃感觉自己的腿脚实在有些发麻,他就势向后一仰,整个身体轻轻地飘了起来之后便深埋到蓬松的柴堆中了,黑洞一般的天空就罩在他的头顶,隐隐感到有一只张开无比巨大的黑嘴怪兽将他和麦场上大大小小的麦秸垛全部吞噬了。
泉娃在黑暗中紧闭双眼,此刻竟然又有点惧怕,但很快他就睡意朦胧了。他似乎梦见一群小怪兽正穷追不舍一只白兔,兔子惊魂不定地拼命奔跑,眼看着小兔子就要落入魔爪,突然远处划过一道亮光,黑暗顿时被映染得一片炽艳。
火。
泉娃一骨碌从柴堆里爬了起来,耳畔充斥着噼噼啵啵的剧烈声响,打麦场早已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火!着火啦!
泉娃惊惶失措地叫喊,而事实上,他的叫声几乎没有任何作用,火势早已覆盖了整个麦场。
打麦场刹时亮如白昼,无数条火龙借着骤然刮起的风向四面八方蔓延,风愈来愈大,它不时卷起燃烧着的火球疯狂地抛向夜空,火把这无边无际的黑幕全点燃了。
那时,我们早都回了各自的家里。其实,麦场的火光几乎照亮了整个村子。我们穿过窗户或院墙,惊奇地看见村西头上空正充斥着浓烈的红烟。
我们村的人争先恐后地扛着铁锨、扫笊、提着水桶向铺天盖地的火海冲去,跑在最前边的人忽然惊恐万状地停住脚步失声尖叫。
鬼!有鬼!
火堆里出来鬼啦!
很快,连我们也清楚地看到,从火堆里的确窜出两个似鬼非鬼、似人却难辩的怪物,它们正呼天喊地地在火海里挣扎,麦秸燃烧的声音像噼噼啪啪的鞭炮在叫。
几个平时胆子大的探着身体向前靠近,半晌,他们终于分辨出火堆里挣扎的是人。他们便奔跑过去救援,可刚没走上几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怔住了,从火堆中跑出来的两个人居然都赤身裸体,虽然他们已被大火烧焦了头发、熏黑了皮肤,但是眼睛尖的人凭借着明亮的火光一下就辨认出来,他们竟然还是一男一女——男人是马电机,女的是村里的民办老师。
人们霎时哗然了。
这时,泉娃忽然感到有几滴清凉的雨水落到了他的脸蛋上。他急忙伸出两只小手仰面朝天,更多的雨点落到他的脸上、手上和全身。
泉娃自言自语地说,蚂蚁搬家要下雨蚂蚁搬家要下雨!蚂蚁搬家真得要下呢…….
大火在骤然降下的暴雨中很快就熄灭了,我们觉得这多少有些虚惊一场的味道,可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那么一幕,眼前的一切令人眼花缭乱,我们渐渐淡忘了白天所发生的事情。
泉娃稚嫩倔强的小脸依旧被火光映照得闪亮而又滚烫。泉娃的脑海里杂乱无章,他也许实在无法想通从火堆里跑出来的两个人,怎么竟会是他爹和我们最心爱的语文老师——那个有着一张苹果一样清秀脸蛋的女人?
泉娃独自一人离开了麦场,他的脚步带着某种神志不清的慌张,他也许早就忘了圈墙上的那些龌龊的粉笔字。
我们看见他并没有朝他家的方向走,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那时,天空突然亮出几道雪白的口子,好像连老天也想睁开眼看看地上的人,但紧接着便大雨倾盆起来。
于是,我们几个撵过去想拉住他,可泉娃仿佛根本不记得我们是他的伙伴,脸上一片迷茫。他将两只手翅膀一样地打开,然后在雨中奔跑起来……他似乎还在重复那句蚂蚁搬家要下雨。雨实在太大了,我们再也听不清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