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大伙儿就把焦点放在小二球的身上,因为他的这个名字本来就很有意思,我们之所以这样喊他,这跟他爹不无关系。
据说有一年放电影的一进村子,李三多就去找村长说他家今年粮食不够吃,他是一粒麦子也拿不出来的,所以他郑重声明这场电影他家人都不去看。村长没给他好脸色,骂你狗日能逞得尻子拉钢筋呢!离球了张屠夫,照吃没毛的猪肉!于是,电影照放,全村老少好几百口子都汇聚在打麦场上,放的是战争片《三进山城》。
李三多偏又是个电影迷,不管啥片子他都撵去看,只是不想交份子粮。电影开演后,他在家横竖窝不住,就叮嘱家人谁也不准去看电影,可自己却鬼祟地朝麦场方向摸去,远远就看见银幕上的人影晃来晃去,心里更是痒得着慌。情急之下就悄悄猴到麦场边的一垛麦秸堆上。李三多在黑暗里自乐,觉得这场电影看得才划算。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有人抽烟偏将一只火星子弹到那柴堆中。李三多坐在高处正看得自在,不想那火就猛地一下子烧起来,险些要了他的命。等村人把三多从火堆里拉出来时,他的头发胡子全燎光了。村长就指着李三多骂,你个二球货仨多俩少分不清,这回你娃娃算拣大便宜了!
到后来,那晚放的什么片子大家几乎全都忘掉了,却记得李三多的头被火燎成了个“球”。李三多也由此又得一名:李二球。再后来,我们就学村人拿李三多的儿子叫小二球了。
小二球就有点不服气,脸蛋子也臊红了,好像要哭的样子。可是,谁让他是我们中最小的,俗话说捏柿子就要拣软的捏。要说还是汪铜能管住我们,他把眼睛一翻,我们就没话可说了。
可是,我们也不能让自己的嘴巴闲着。很快,我们就瞄上了勒羔,勒羔是他家里惟一的男娃娃,很金贵。勒羔他妈一共生下了多少个娃娃我们谁也说不清楚,反正他妈一年四季总是在坐月子,我们很少能在田间地头看到这个母牛一样的女人。有一点可以肯定,勒羔他妈生下来的大多都是丫头子,这让勒羔他爹脸面上很没有光彩。
“勒羔,你妈还在坐月子吗?”
“坐月子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想勒羔他妈的肚子里一定有许许多多娃娃,所以她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
“你怎么知道的?除非你也是勒羔他妈肚子里生出来的。”
“哈哈哈——”
“勒羔你爹和你妈每天黑里都在一起睡觉吗?要不她怎么会有那么多娃娃要生呢!”
“啊?勒羔。”
“……我……我……不知道。”
“哈哈,这个傻子竟然说他不知道,那他八成是从墙窟窿里钻出来的吧!”
“我……我真的不知道,呜呜……”
“你们注意过母鸡下蛋吗?我们家那只老公鸡总是很勤快地爬到每只母鸡的背上,然后用爪子使劲地踩它,这样那些母鸡才能生出蛋来。”
“勒羔呀勒羔,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你还是给大家说一说你爹是不是也像老公鸡那样爬在你妈的身上踩来踩去……”
勒羔就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伤心极了。
汪铜就过来抬腿狠狠地朝我们几个的屁股上踹了几脚,我们才闭紧嘴巴。
这应该是八月初的一天,我们几个跟着汪铜离开了村子,然后听从汪铜的选择走上了这条通往镇子的路。我们每个人的脚步散漫而又稚嫩,我们停停走走。有好几次,我们几个先后都打过退堂鼓,至少在心里暗自疑惑过,但那些装在我们兜子里的铜丝、牙膏皮、旧铁钉和铝锅碎片所发出的碰撞之音又不容我们犹豫。我们只好跟着汪铜,硬着头皮朝着镇上进发。
我们很快就要穿过一片幽寂的树林,地上丰茂的野草灌木之类使得脚下的道路越发含混不清。太阳光从树林上方倾射下来,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地面上的草丛就变得阴晴不定。蝉虫的叫声吱吱呀呀的,蚂蚱不时地在我们面前蹦来蹦去,它们的翅膀和矫健的大腿发出嘎嘎的怪响,很难听。还有鸟,各种各样的鸟,这片林子属于它们,我们的到来引起鸟儿的惊惶与骚动。它们在林间飞来飞去,叫声也毫不客气嘁嘁喳喳。
看来,我们真的打破了这里原有的宁静与安稳。
就在我们在茂林中穿梭的时候,走在最后面的勒羔突然大叫起来,那叫声充满恐惧与惊骇,我们急忙扭回头去看他。
“蛇!蛇!我被它咬了!”
我们全部怔住了。
我们有些手足无措。
勒羔坐在地上,用两只手抱着一条腿蜷缩着。我们在他身旁蹲下来,汪铜把勒羔的腿扳过来仔细地看着,勒羔那条细瘦的小腿肚子上好像是有一处冒血的地方,却不很大,看上去像是被什么硬刺戳了个洞。
“蛇呢?”
“它可能钻到草里去了。”
“很长的蛇吗?”
“我没太看清,好像有这么长呢。”
勒羔抻开手臂比划着。
“你能肯定是蛇咬的吗?”
“我不知道,我觉到疼的时候才发现那条蛇从我脚下爬过去的。”
我们几个感到一种十分强烈的恐惧正悄然袭来,四围变得陌生而缺乏安全,仿佛那些茂密的草丛中正暗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而且随时都会朝我们扑来。我们觉得自己的牙齿开始有些松动了。
只有汪铜,照旧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在勒羔的伤口周围挤弄着,红的血从那里鼓涌出来,血一点一点变大,最后珠子一样浮动着一种特殊的亮光,血滴猛地盈满而出,从勒羔的小腿上分泻下来,滴滴答答落在绿色的草叶上。血就成为黑色的了。
勒羔被汪铜挤得嗷嗷叫着,其他人看着汪铜的手指在用力,却不敢出声。
“汪铜你说勒羔会不会死掉……”
“你妈才会死呢!”
“汪铜哥,那你说我真的会死掉吗?”
“谁知道呢,不过你的伤口不像是被蛇咬的,我爹以前就让蛇咬过,伤口跟你的完全不一样。”
走出林子以后,汪铜说我们几个都说过该死的倒霉话,况且狗日的勒羔说他腿疼得厉害,实在是走不动了。于是,汪铜就命令我们几个轮番背着勒羔。我们当然打心眼里不乐意,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确有些惧怕汪铜。
汪铜以前干过许多坏事情,比如说,他潜入村部去偷广播站的废旧零件、偷看村长跟某个漂亮的小媳妇在玉米地里吃老虎,还有,他曾用自制的铁丝火枪把一个村干部家的女娃娃的脸给打花了,等等吧,就连那些大人们拿他也毫无办法,我们只好听天由命了。
由于勒羔腿上的伤,我们每个人都莫名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现在我们就是扛也要将勒羔扛到镇上去,因为汪铜告诉我们那里应该有个医疗站什么的。所以,汪铜提前将勒羔身上的一团铜丝搜出来装在他的兜子里,他说:“等到镇上换到了钱就去给你找大夫。”这次,我们相信汪铜的打算绝对正确。人命关天啊!
问题是,我们几个并不比勒羔大多少,我们轮流背着他走路,这使我们很快就疲惫不堪了,狗日的勒羔死沉死沉的,以前我们怎么就没有发现呢!我们怨声载道。
汪铜就一个劲开导我们,好像他是我们的父亲一样。
“你们就可怜可怜他吧,万一勒羔腿一蹬咽了气,你们都算是功臣呀!到时候村里也许还要重重的奖励你们几个呢。”
你们听到了,这是什么逻辑!
我们越走越慢。我们不知道勒羔会不会很快就死掉,反正,我们是不想让他就这么白白的死掉的。至少,等他的伤治好了,他也应该把我们每一个人好好地背一背。就为这个,就不能让他死。
前面已经是山路了,起伏盘旋着,根本看不到尽头。还有,汪铜先前说的那只狗屁烟囱,现在连个影子也没了。我们把勒羔撂在地上,然后坐在原地大口大口喘气。
“会不会走错路呢?”
“也许我们不该听他的话。”
“要不,我们还是从原路回家去吧!”
“亏你能想出来!我想可能是山把它挡住了,等走出这段山路后烟囱就能看见了。”
“那就奇怪了,刚开始怎么没有挡住呢?”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离得远吧!”
大伙儿都将信将疑。
“他们说山里有野狼出没呢。”
“白天狼是不会出来的……”
“……万一碰上了怎么办呀?”
“小二球你可真是个胆小鬼,我们这么多人还会怕狼吗!”
沉默,但恐惧着。
汪铜也不说话,而且他不再像刚开始那么张狂了,他甚至主动提出来要背背勒羔。我们当然不会反对。
这个时候,我们彼此之间竟然出现了以往少有的融洽和默契,就连勒羔这小子居然能在我们的背上打盹了。除了沉默,汪铜甚至还有些谦让,之前我们说好了每个人背勒羔五十步就换别人背的,可汪铜每次都超过很远一段,我们相信,如果不是我们在身后喊他,他一定会继续背下去的。
翻过一个高一点的山头,就是下坡路了,下坡时想慢些走也不行,路赶着人往前面跑。
走了没多久,在前面果然就出现了那只巨大的烟囱了,正有气无力地冒出一些青烟。我们几个立时欢呼起来,倒是汪铜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地方,好像对于他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是,我们几乎立刻就又傻眼了,那只巨大的烟囱的确就在眼前,我们甚至觉得触手可及,可遗憾的是,它和我们之间被一条宽宽的河水哗哗啦啦地阻隔开来。
我们在这边。
烟囱和镇子在河对面。
我们疲惫而又绝望地靠近那条河,河水湍急地奔涌着。这时,我们依稀想起来大人们在茶前饭后说过的话,他们提及过渡河或通往镇上的两条路。我们忽略了。我们选择了其中的一条捷径,但是我们过不了河。因为那条渡船并不是每天都停泊在这里的,要等到集日才行,而且只有早晚两趟。今天,这里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最先躺在地上的是汪铜,他躺在那里很像一具放了很久的尸首,平展展的,一动也不动。几只苍蝇和牛虻在他身边无聊地飞舞着。
最可气的是,狗日的勒羔突然有点惊喜地告诉我们,他的那条破驴腿居然不疼了。
那时,太阳分明已经偏西,河面上泛着的光芒有些消沉的意思。我们的心儿此刻正以各自的方式横渡过河,心儿生了翅膀,它带着我们在对岸的小镇上空飞翔。然后,我们看到了那间旧货收购部,我们纷纷在那里降落,我们用身上的东西换到了钱,我们在镇子的街道上自由穿行着……
实际上,在我们眼前只有太阳在悄然降落,我们的疲乏和梦想很快就被清澈的河水声所淹没。
我们竟忘了自己是怎样回来的,反正,当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各自还慵懒地躺在家里。我们感到浑身有种奇妙的疼痛,好像在梦中被什么人给狠狠揍了一顿,那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后来的许多日子里。
但是,就在我们睡意依旧朦胧的时刻,我们各自嗅出家里那股异样的味道,因为母亲们有了崭新的香皂和雪花膏,她们洗起脸来格外认真,父亲们正趴在炕头品咂着半截昨夜抽剩下的烟卷(要知道在昨天以前他们早就断了烟火了),就连妹妹们的头发上也扎上了十分好看的发卡或丝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遗憾的是,我们必须要把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你,那个外乡人此后真的再也没有来过我们的村子,连附近的庄子也没有去过。听说他有天黄昏遇上了一群野狼,他推起车子就跑,可那些狼真的饿极了,死死咬住了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