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地上站(准确地说是爬)起来时,膝关节已经僵硬了,我想颤抖一下,哪怕就一次,可我的腿真的一点儿也不能动了,一些很薄的泛黄色的冰棱子斑驳地挂在两只裤管上,那上面除了零散地粘着残的雪污,我知道那里肯定还有我的尿。
我该回家了。
在路上,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隐隐作痛,那是一种伴随着炽烈灼伤的痛感。而且,我始终口干舌燥,喉咙间窜跃着某种难以忍受的饥渴,它们一直延伸到六腑五脏之中。这是一件令我倍感奇怪的事,要知道我的胃里已灌满了雪水,连膀胱也胀得快要爆裂,可我还是渴得要命。我又靠近路边那条封冻的小溪,白雪笼罩在冰面上,晶莹的白光无限制地向远方蔓伸,茅草枯萎的影子歪斜在天空底下。于是,我歪歪扭扭地跑过去用双手捧起那些洁白的雪,然后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一把。两把。三把……我不知道路边有没有人,他们也许看到一个傻子正在饿狼似的吞咽着雪,可他们自然不会管我的,有谁愿意关心我这样一个傻子呢。雪真是好东西呀,它们就匍匐在脚下,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也许,我已经蜕变成一只躲藏在冰雪中觅食的四脚动物。
我觉得自己实在走不动了,我只能平平地坐在银白色的冰面上,我看上去更像一块形状怪异的废弃物,被人随便撂在这里。我听见雪块在口腔里跟舌头牙床发出生硬的碰撞,然后它们由固体变为冰凉的液体,再顺着喉咙抵达我的胃,胃里就会立刻反射出一股很难听的骚动声,咕隆咕隆的。
现在,阴霾的天空里开始飘荡那种叫做雪花的东西。起先,它们几乎微不足道,在天地间不留任何痕迹,只假装若无其事地在我脸蛋附着上那样一层水珠潮湿得让人恶心。它们甚至不能叫做雪,它们是一群无耻狂妄的家伙高高在上,它们正张开无数巨大的黑嘴骂骂咧咧涎液飞溅。我抬头看看天,天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只是单纯的灰暗,这灰暗令人恐慌、怯懦、自卑、麻木、绝望,甚至想立刻去死掉。这狂妄的灰色掩盖了天空中所有的宁静、美丽、生动、希望、幻想和自由自在,它几乎直接代表了狰狞与丑恶。我知道我不太像自己了我甚至忘记了我是谁我正在做些什么。雪花终于放肆起来漫天飞舞,它们毫无顾及地爬满了我的头颅和身躯,我想我的眉毛上一定积上了很厚的雪,我的头发斑驳而又苍白。我忽然觉得自己正在这场雪中衰老。
我渴望老的感觉。人老了该有多幸福呀!谁也不愿意理睬你。你爱做什么或想怎么做都由着你自己了。
路变得又短又仄,只剩下那么一小段,没头没尾的。几根瘦白的影子蚂蚱一样在风雪中稍纵即逝。
那一刻,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这一古怪念头的产生让身体在顷刻间激动不休,更确切些说它使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动。我知道我想做些什么而且能做些什么了,虽然我并不能完全预料这样做的后果,但我还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双膝倔强地跪在坚硬的冰面上,我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即将到来的喜悦。
天地间到处是灰蒙蒙的一团。我脱掉了脚上的棉鞋,我不能再让它跟着我受罪,事实上我必须加倍珍爱它,否则这个冬天我的日子会很难熬。棉裤是个令我懊恼的家伙,我不能像鞋那样完全脱掉它,只有尽可能将裤管卷起来,再卷高一些。这样,那些雪块才能完全接触到我的腿,我就是冲它们去的,我讨厌自己的这两条腿。我也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自己能变成一只壁虎,那样我就可以很容易地长出新的腿来。
我用大块大块的雪包裹自己的腿脚,堆雪人那样,然后一捧一捧地往上面加雪,再用僵硬的手掌拍瓷实。我想雪也许会使我的双腿从此变得清醒变得聪明,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傻了吧唧的家伙。这样一想我竟高兴起来,再说我也豁出去了,就连脚板也跟着此刻兴奋的心情一样滚烫不已。也许我还能重新长出一双像周国强那样灵巧的腿脚,那样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上好每一堂体育课,我再也不必害怕什么了。这种想法真让人激动呀!我好像流眼泪了,起初只是那么一滴两滴,渐渐就多起来,哗啦啦地流淌。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流过泪了。而泪光又使我的视线朦胧起来,我的心里也朦朦胧胧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都快忘记自己原本是个傻瓜蛋了。我以为我从此会很伟大了!
最开始,双脚还是能融化一些雪的,雪水缓缓地漫流过脚心,但没多大工夫,连那些残雪水也板结在脚趾上了。我的脚形逐渐古怪起来,越来越大,变成一对巨大的鸭蹼。
我忍不住在泪光中笑出声来。笑声中我竟看见自己面前有了一些袅袅的热气,可这笑声实在太小了,也许只有我自己能听得见。最后,连这唯一可能发生的笑也凝固在冰雪之中。
现在,我的两条腿特别是自膝关节以下肿痛难忍,就连穿裤子也不很方便。医生说我的腿脚弄不好会落下残疾。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那么快治好自己的腿,为什么要治好它呢?我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我不但免上体育课,就连早操和一切课外活动也不用参加了,想一想这该有多幸福呀。
所以,大家很快都管我叫瘸子,瘸子听起来比傻子好多了。我希望他们一直这样叫我,又有谁愿意去挑剔一个残疾人的行走呢。
班里的同学去上体育课或者参加其它室外活动,我通常会很自由地坐在教室里发呆或透过玻璃窗四处张望,几只清瘦的鸟儿一掠而过,它们飞翔的样子却很美。
有时,尖锐的哨音和响亮的口号声会从不远的操场上传过来,然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飘来飘去,同学们的书本和文具盒平放在桌面上,一阵风无缘无故从窗间吹进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清脆至极。
一个人坐久了,四周便没了丝毫生气,只剩下心脏和脉搏跳动的声音。我在百无聊赖中扶着左右的桌角在过道上来回走动,走上一阵,竟觉得更无聊了。
后来,我决定找点事情打发时间。我基本算不上是个爱学习的人,仅限于将作业应付完事,而一个不爱学习的人大概是最害怕寂寞与孤独的。我忍着隐隐的疼痛,盲目地把那些凳子一个个地从地板上搬到课桌上,再将清水胡乱洒在地面上,教室里洋溢着一种清洁前的润湿气息。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我还可以慢慢地扫完一遍地再将那些凳子放回原处,这样,无聊的时间会流水一样熬过去。
那次课外活动,我刚把凳子搬到一小半的时候,他们就从后门进来了。我忽然手足无措起来。我看见自己的半截矮短的影子一高一低地起伏在桌面上。我害怕他们看见我干活的样子,要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比以前还要难看几百倍呢。我在进退两难中摇摇晃晃地将手里的板凳举在空中。却听见有人正站在教室门口鼓掌,那掌声既均匀又响亮,我忽然幻想着那是一只美丽的鸽子在空中挥动翅膀。
我不敢回头看,因为我清楚地听到班主任牛老师正贵族马似的得得得走过来,同学们也跟着她鱼贯而入。牛老师的手已经摸到了我的脑门,她动情地向全班学生说,我们班出了个活雷锋,你们大家要向他学习呀!说着,她的手已经很轻柔地抚弄了我的头发。
我始终不敢抬头。我的头被一只柔软的手来回拨弄着,头发和老师的手指之间发出某种令我既惊恐又享用的声音,柔柔的,暖暖的。我一点儿也不敢动了,生怕会影响了脑袋上那种温顺的节奏。我甚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节奏,可呼吸越来越不均匀,心跳也变得无序而又粗糙。
后来,令我担心的问题出现了。我的一只眼睛很不争气地渗出一些暖暖的液体,一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突然间犹如冰天雪地里的一股寒气直逼肌骨。这使我强烈地打了个激灵,身体的剧烈震颤让我险些跌倒在地。牛老师的手也在那一刻突然触电般地缩回一截。她的手终于离开了我的头。而我的心也完全落在了平地上,我很平静地穿过老师和门框之间的空隙向外望,外面依旧有很蓝的天空。我呼出一口憋足的气来,我看不见那气息真实的模样甚至颜色。
周国强就站在老师的背后,他的脸上有一种很复杂的表情,一闪一闪的,他也许很想越过老师走回自己的座位,但他的腿始终没有动。
我转过身扶着过道两旁的桌角一高一低的往回走,我的影子很突兀地贴到了教室后面的墙壁上,我讨厌那种怪模怪样的东西尤其是此刻……隐约中听见后面有人不小心憋出一个很响的屁,教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古怪异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