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远就听见啥东西在那叫唤呢,跑过来一瞧,果然是条小狗!可怜的家伙,不知是自己跑丢的,还是叫谁撂到路边了。”父亲说着,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而我刚才看见的那只黑色的大柴垛,似乎一下子变得矮小多了。在我们村庄周围,每年都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哪家的母狗生了一大窝崽儿,主人通常不想喂养那么多,索性送别人或抛弃到道旁,随它们自生自灭。今早天气这么冷,它要是不被父亲发现,准保就没命了。哥哥们依旧无动于衷,他们大概惦记着要去上学的事,生怕会因迟到受到老师的责罚。我那时便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好像人一旦念书识字以后,对待很多事物反倒会变得有些麻木了,即便是面对跟我们孩子的天性最接近的小狗,似乎也怀着某种可怕的冷淡和拘束,他们甚至也不打算用手去摸一摸它。
惟独我,傻乎乎颤巍巍地向父亲伸出手去,就像虔诚的信徒向神灵祈求,并随时做好准备接受莫大的福佑。“给你,可把它抱好了啊!”父亲话音未落,我的两只手掌心早已感觉到了那种绵软与温和,我的心便猛跳起来,好像要从很厚的冰层包裹中突围出来。一开始,小狗还认生似地叫了几声,我也学它的声音轻轻汪呜着,像年轻的妈妈哄自己的小孩那样,它谨慎而又胆怯地在我手掌里缩成一小团,过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我对它并无一丝敌意,才笨拙地挪动着同样柔软的爪团儿,接着试探着,把冰冷潮湿的鼻尖轻轻地抵到我的手腕上,在那里嗅来嗅去,然后,终于鼓足勇气,伸出它很小很软的舌头,呜呜叫着,一下一下舔了起来。那种潮湿而又温热的苏痒感觉,真的要多奇妙有多奇妙!我几乎是战战兢兢地捧着它,生怕它掉地就会摔得粉碎。
直到这时,我才忽然意识到父亲刚才说过的话。这么冷的一个天,谁如此狠心啊!小狗又是怎么在外面度过这漫长的黑夜的?要是换了我,恐怕早就活活地冻死了。心里这样想时,越发感到小狗的弥足珍贵了,又像我此行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就算再冷再累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会再像先前那样,一味肤浅地怨天怨地,毕竟我得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要知道当时,我连做梦都想亲手喂养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小狗呢。我家多年前曾有过狗的,那还是爷爷在世时养的,后来大概吃了毒死的老鼠,一命呜呼了,此后就再没有养过狗。
正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父亲突然注意到我今天的穿戴了。
“你咋就这么不听话?才穿这么点儿衣裳,小坏蛋,难道你想生病啊!”
父亲几乎是瞪着一双牛样的眼睛,狠狠逼视着我了。
“你知道天气有多冷么?简直是瞎胡闹!”父亲像是已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了,他猛地高高地抬起了手臂。我惊恐得马上缩紧了脖子,半天一动不敢动,双手下意识地搂抱好那条小狗,生怕父亲的手会无情地打着了它。小狗大概也察觉到了某种十分紧迫的威胁,正很慌张地拼命翻爬,想逃出我的手心呢。奇怪的是,那只手高高举起的手,并没有落下来,或者说,落是落下来了,却没有打在我的屁股或别的地方。我疑惑地抬眼偷看时,父亲正用那只准备揍我的手,把我脚下的那捆干稻草一把提溜起来,然后再扛起属于他自己的那副草挑子,气冲冲地往前去了。
哥哥们见状,也纷纷扛起各自的东西,有人冲我吐了吐舌头,也有人说活该,谁叫你不听他的话,然后,大伙又开始默默地赶路了。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小狗正冲我嘤嘤呜呜叫着呢,我腾出一只手抚摩着它的绵软的绒毛,心情很快就舒畅起来,好像父亲刚才说的不是我而是哥哥们。我甚至在想,今天即便是被父亲胖揍了一顿,那也是很值得的啊。
事实正如此,父亲可不是好惹的人,他要是生起气来,我们准没有好果子吃。而且,他的巴掌真的像一面坚硬的铁锹,拍到屁股蛋上,就会红一大片,疼得好几天都龇牙咧嘴的。还有,其实父亲并不很喜欢我们饲养小猫小狗的,因为家里的活已经够多了,父亲整天要忙地里的事。母亲每天得为我们做两顿饭,此外,还得喂猪、喂鸡、喂驴,所以,猫啊狗啊是不可能轻易走进我们那个家的。用大人们的话说,人还养不活呢,哪有闲工夫伺候它们。可是今天,父亲却一返常态,他居然决定抱养这条可怜的小家伙,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种缘分吧!缘分到了,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想到这,我便十分珍惜地抱好这条可爱的小狗,简直就跟抱着亲弟弟一样,我撒开腿脚一路奔跑起来。我依稀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竟然比刚才热和了好多。
我们到地里的时候,天色微明,在东面的树林后压着土地的边界,深藏着一道道微红的光线,却又不露声色。风像是一丝也没有了,可寒气却无处不在,仿佛有数不清的冷冰冰针尖,无孔不入地往人肉里钻啊钻的。淡绿色的麦地被一层薄纱样的白气低低地笼罩着,远远望有一些神秘,等蹲下身来细看,原来幼嫩的叶片上,已凝结了的白色的霜花。
我也是后来才弄明白的,当时地里的温度已降至零下几度了,如果不立即采取有效的措施,等到天亮以后,麦苗儿就会彻底被冻透,上午再让太阳一晒,苗子就蔫了,后果可想儿知,一季的庄稼也就毁了。我也曾听父亲或村里别的人说起过,庄稼刚从地里生长出来,可以说是弱不禁风的,你得像伺候月子里的母亲和孩子那样精心尽力,不能让她们受冷受风受寒,你只有百倍千倍地对她们好,母亲才能恢复如初,孩子也才会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
哥哥们一到地里,慌忙扔下肩上的草捆子,齐刷刷地站在地埂上,解开各自的裤子,撒起尿了。好像是,他们每个人大老远地跑到这里,就是为了完成这件事情的。我看见白气从他们的两腿之间委蛇地升腾起来,人站在一团团迷雾之中无助地发抖。我因为抱着那条小狗,所以才狠憋着没轻举妄动,只是拿眼睛瞅着哥哥们颤抖不已的身体,心里觉得男娃娃撒尿时动作实在有些好笑,那样子就跟狂风吹动树枝一般。
这时,父亲已开始着手干活了。他先是把最初我扛着的那一小捆干草解散开来,又等分成十来个胳膊粗细的草把子。他围着田间地头像设埋伏似的,每隔十来步,就放下一把,再隔一段距离,又丢下一把,那架势跟做一种很有趣的游戏差不多,这样一直到放完为止。然后,父亲吩咐哥哥们把所有背来的湿稻草也都一一解散开,每个人在父亲方才丢下草把子的位置上,将各自手里的湿稻草分发一大抱子。哥哥们以前似乎是干过这种活的,他们相当熟稔地行动起来,而且,毫无怨言,或者,他们只是想争取时间,尽快完成任务,好按时赶奔学校上课。所以,他们按照父亲的指挥,迅速地干着手里的活儿。这样没多大工夫,哥哥们就把湿稻草分发完毕。
父亲静默地蹲在一堆最先分好的草堆旁,从裤兜里摸出那盒滩羊牌火柴。他先给自己点了一根纸烟,大概吸得太猛,一下子给呛着了,他大声咳嗽起来,还像是要呕吐似的大张着嘴。我很是吃惊,觉得烟是种可怕的东西,它竟然让一向硬朗的父亲,表现得像孕妇那样滑稽。不过,我还是慢慢地靠近了父亲,因为我知道,等他点着了火,我就可以在旁边暖和暖和身子了。当然,还有我怀里抱着的小狗,它也冷得瑟瑟发抖呢,狗毛还很短很薄,禁不起这种天气。以前听大人们说,狗冷鼻子猫冻嘴,我看也未见得就对。
这天气的确太冷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又不由地想起大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心就扑扑直跳,生怕父亲因穿衣裳的事,再次冲我发起火来。可就在这时,我竟然很不争气地连着打了三个喷嚏,而且,一声比一声响亮,一次比一次凶猛。完了,这下彻底完了,我可能是生病了,清鼻涕像雨点一般在脸面上飞溅,父亲肯定要大发雷霆了。好在,这时父亲正专心致志地点他的火呢,无暇顾及到我。
我看见父亲几乎是跪趴在地上,侧着脸,神情多少有些庄重,仿佛正在进行重大的祭祀,祈求老天爷保佑,这大片大片的庄稼能顺利熬过难关;又像是在跟那些麦苗窃窃私语,父亲也许要悄悄地告诉它们,天气再冷再坏也没事的,人总是能想出各种办法来的,俗话说人定能胜天,叫它们放宽心。我看见父亲谨小慎微地擦着火柴,好像生怕火星子会飞起来落到麦苗上,把它们的叶子烫伤;他将干草把子用燃烧的火柴引着了,等火噼噼啵啵燃到一半时,他才把哥哥们分好的湿草一把一把虚虚地盖在烧得正旺的火头上。这样一来,明亮的火焰被暂时压制住了,刚才熊熊的火苗转眼间就变成浓浓的一股股白烟了,远远望去,犹如一条一条白蛇,从湿漉漉的草堆里钻出来,四散奔逃。而随着父亲往上面添加湿草的动作,那烟气似乎越发地怒不可遏,竟扑天盖地滚滚而来了。我的眼泪很快流了出来。我用一只手抱着小狗,尽量压低自己的身子,因为烟气总是往上方游走的,人一蹲下来,那些烟就会绕开你往更高处散去了。
我听见父亲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咳,他还在吸烟吗?为什么不能扔掉它呢?大人有时也很固执的,他们喜欢的东西不论好赖,通常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但同时,他们又总是要求自己的孩子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我已经看不清父亲的面孔了,他正起身穿过层层烟雾,像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的最后一名勇士,往另一处草堆边继续放火。
此时,哥哥们早就急不可待了。他们胡乱整理一下各自的书包和衣服,站在路边一同冲父亲喊话,“爸,我们该上学去了!”父亲没有搭理他们,或者,他根本什么也听不见,他干活的时候就是那样,一声不吭,孤注一掷。我看见他又跪趴在地埂上,迅速点燃了一堆湿草,浓烟顿时在他身前升腾蔓延开来。“再晚要迟到了,爸我们得走啦!”哥哥们终于掉头扔下我和父亲,像一群惊慌的野兔子,头也不回一溜烟跑开了。
看来,上学确实是件顶当紧的事,而我对此还一无所知。当时,我抱着已经属于自己的小狗,蹲在一只火堆旁边,虽然烟熏火燎,泪水横流,可心里别提多快活了。这小家伙刚才被我抱了一路,现在已经适应了我的气息,我故意把它放在眼前的空地上,它立刻就毛茸茸地爬了回来,在我脚边磨蹭爬滚,有时会用嘴巴舔脚腕子,弄得人怪痒痒的。不知是谁说过的话,狗和人最容易亲近,因为它是人的朋友,只要你真心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