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那刻，天突然刮起大风，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间迷茫茫一片。迷蒙中，村里人都清楚地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大鸟的鸣叫，那叫声久久回荡在风雪交加的半空，仿佛在喊着什么……
门卫老牛
老牛创了记录，不，确切说创造了一个奇迹。这几天，全校老师都这么说，连最不爱评头论足的老马也这么说。
老牛是何许人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老牛是我们学校的门卫。五十出头，一脸络腮胡子，别看外相凶巴巴的，说话却是极轻柔。不管年纪大的、还是新来的年轻教师，都管他叫保卫科长，简称牛科长。老牛从来不气不恼，总是笑嘻嘻地说，才科长，太瞧不起咱老牛了，提两级，安全局局长还差不多。
其实，老牛这半开玩笑的话一点也不过分。全校1500多名师生的生命财产安全老牛和保卫室另一名教师担了大头。
老牛嘴上笑嘻嘻，工作可丝毫不含糊。白天在大门口一侧的小屋子里把守大门，盘问进出人员，给进出车辆开关大门。晚上值班巡逻。这活用老牛自己的话说，好汉子不干，懒汉子干不了。
不过，不少老师却不这么认为的。关于这一点，有考核打分作证。
每到学期末教职工考核民主评议打分，保卫人员的分打得普遍偏低。每年两个学期考核优秀等次往往与他们无缘。据统计，建校以来，历次考核，门卫中还没有一人年度考核得过一次优秀。门卫嘛，就那么回事。大家言外之意，得不到优秀是理所当然的。
好在历届门卫都比较看得开，不与一般老师计较，得不到优秀就得不到了。谁叫我们干的是这一行？久而久之，连不少领导也默认了。
其实，老牛也曾有过辉煌，而且不是一般的辉煌。
老牛是我们那个县首届师范毕业生，那个时候能考上师范，绝不亚于现在考上复旦。我们的老牛就是其中一员，所以，有些刚分来或调来的教师，起初对老牛不放在眼里，但时间一长，知道老牛的底细，一个个都伸长了舌头，那眼神也就另一个样了。
这还不算什么，老牛最牛的是课教得好。老牛教语文，那课上得抑扬顿挫、行云流水、气贯长虹。听课的老师无不惊呼，舒服啊。
老牛还有一样写作绝活。老牛的文章隔三差五发表在各级各类报刊，是我们县屈指可数的几个省作协会员之一。辅导的学生作文发表的更是不计其数。连县教研室马主任提起老牛都直竖大拇指，夸老牛教语文是把好手。那时候的老牛每学期打分都很高，学期考核、年度考核几乎回回都得优秀。
天有不测风云。老牛40多岁上一次骑车赶晚自习不留神把腿给摔折了，又得了比较严重的颈椎病，这才不得不从课堂上撤下来，到保卫室发挥余热。那些日子老牛的眼睛经常红红的。
算来老牛干安全保卫工作已有七八个年头。其间，经历了近20次学期考核、七八次年度考核，优秀再也没和他见过面。
但老牛似乎并不介意。
又一学期即将结束。学校对教师进行绩效考核。这次，学校借鉴党政机关的做法进行学期工作述职，并现场打分。
述职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
终于轮到老牛了。
老牛只讲述了一件事：今年夏天晚上值班，一帮染着红头发的地痞无赖要进学校，他们满嘴喷着酒气。我说啥也不让进校门。那几个无赖啪啪扇了我几个大嘴巴。我还是不放行。那帮无赖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拽下一句话：你等着，看我们怎么收拾你！我回应他们，我等着。无赖们灰溜溜地走了。我这才觉得嘴里咸咸的，一摸全是血……
老牛很平静地讲完了这件事。当全体老师等着他进行全面总结时，老牛却说，我的述职完了。接着，老牛补充说，这是我活了这么大年纪，第一次被人打耳光。这件事我从没对任何人提起我，包括领导、同事，还有我的妻子、女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完，老牛转身走下主席台。许多人看到，老刘转身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会场上寂静无声。几分钟后，蓦地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主持会议的领导用手压了三次才制止住。
奇迹发生了，所有在场的人都给老牛打了满分。
事后，老师们都说，老牛破了门卫考核记录，创造了门卫史上的奇迹，不过，老牛这优秀该得。
美丽的误会
初三上学期以前，我是老师眼里人见人愁、鬼见鬼烦的渣滓生。我那时因为家庭的变故而自暴自弃，整天吊儿郎当，学习差的没法形容，天天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不是今天偷偷给这个女生的抽屉里放上一条蚯蚓，就是明天悄悄给那个女生的的书包里塞上一只癞蛤蟆。这还不算，经常逃课，和社会上的一些小混混叫缠在一起，偶尔干两回小偷小摸的勾当。好端端的一个三（2）班因为我的存在搞得乱七八糟。用班主任的话说，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粥。总之，没一个老师说我好的。
我原想就这么破罐子破摔，等将来混张文凭出去打工得了。是司马老师的两个字改变了我的一切，硬生生将我从泥垢里拉出来，从此走上一条阳光大道。
那是初三下学期最后三个月，以前的班主任突然生病休假，司马老师被临时从邻校借调到我们学校担任三（2）班主任。司马老师三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子，说话嗡嗡响，乍一看魁梧得不像个语文老师倒像是一个耍枪弄棒的。
第一堂课上，司马老师指着坐在角落里的我问道：那个同学，泉城济南有名泉72个，请你能说出多少个？以前老师是很少提问到我的，即便偶尔提问我我总是属卖秫秸的，嘴巴紧闭高低不回答，这次居然鬼使神差地回答了，并且一口气说了二十多个泉名。我之所以能说出这么多，完全是瞎猫碰了个死老鼠——因为就在前一天我刚刚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过这方面的资料。司马老师一边高兴地高声说“还行”，一边把右手往下用力一压，示意我坐下。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到有老师说我还行，犹如久行在黑暗中的人一下子见到了一缕阳光，这让我的心里十分激动。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位新老师。我残存的一点自尊和上进心被激活了。我开始认真上他的课，努力完成他布置的一切任务。许多老师和同学都以惊奇的眼光看我，那神情不亚于看一个外星人。
虽然我的身上悄然发生着许多变化，但长期形成的一些坏习惯一时难以彻底改正。有一次上历史课，我的那个调皮捣蛋好搞恶作剧的老毛病又犯了。课堂上，我趁前面的那个同学起来回答问题不注意，顺势用前脚将他的凳子往后一钩，他一坐咕咚落了空跌倒在地，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历史老师被气得脸色铁青，可也无可奈何。
事后，司马老师得知了我的恶作剧，把我叫到办公室，我以为一场暴风骤雨来临了，低着头做好了挨批挨揍的准备。出乎意料，司马老师并没有生气，更没有体罚我，只是很平静地跟我讲了一些要遵守课堂纪律、学会理解人、体谅人一类的道理。我频频点头承认自己的错误。末了，当我转身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司马老师的一声还行。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有老师说我还行。我的脸上滚烫起来。那夜，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我觉得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从此以后，我尽最大努力克制自己，并且想方设法弥补拉下的课程。每次请教司马老师问题的时候，他都百问不厌。那段时间，我成了最好学的学生。
三个月后，我以班级前五名的优异成绩升入了重点高中。学校老师都说我创造了一个奇迹。可他们那里知道，奇迹的诞生完全源于司马老师的两次“还行”。
升入高中后，我牢牢记住了司马老师的那个“还行”，更加勤奋学习，三年结束，我以优异成绩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了。四年后，我留校当了一名大学老师。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20年过去，那次我回到母校参加建校50周年庆典活动，碰到了当年那个被我在课堂上抽掉凳子跌倒在地的同学。当我满含歉意地回忆起那次的恶作剧，回忆起对我一生发生重要转折的初三生活，我无限感激地说起司马老师的两次“还行”时，不料这位同学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还行？哈哈，那是司马老师的一句口头禅，你难道不记得班上几乎所有的同学司马老师都对他们说过还行俩字？你才两次我还听过三次。那是他说话结尾时候的惯用语，意思跟“嗯”差不多……
我愕然了。也许那真的是司马老师的一句口头禅，但正是这句随口说出的两个字却让一个浪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多么神奇多么宝贵的两个字。
那次庆典后，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嘴上居然也多了一句口头禅：还行！有初中同学说，剑童，你说这俩字的时候那语气和神情与当年的司马老师说的一模一样。
扑哧，我笑了。笑得很甜很甜。
妈妈来信了
新学期开学后不久，四（5）班班主任因为生病住院，学校临时决定，由我兼任这个班的语文课并临时代理班主任。
就在第一堂课上，我发现后排靠墙根的那个座位上那个扎着两根羊角辫、圆圆脸、穿着很朴素的小个子女生上课总是低着头，好像在看着什么。这令我很不愉快。为了提醒她注意听讲，我两次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可“小羊角”仍然无动于衷。很明显，“小羊角”一定是被什么东西深深吸引住了走了神。
她到底在干什么呢？居然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我心里想着，手里拿着书讲课，嘴上一边讲着课，一边走下讲台，轻轻走到“小羊角”的课桌边。原来，“小羊角”手里拿着一张纸，正低着头痴痴地看着。令我惊讶的是，对我的到来，“小羊角”居然丝毫没有觉察。我很生气，把手用力一伸：拿来！“小羊角”身子一哆嗦，猛地抬起头，愣了一下，接着脸刷得红了。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说：不交不行吗？我没有搭理她，再次将手向前送了送，一字一顿地说：拿来！也许是我的严厉起了作用，小羊角很不情愿地把纸放到我手里。我看也没看，一把抓过来，一转身，蹬蹬蹬回到讲台。我看到，“小羊角”的眼里泪汪汪的，可我没有理她，继续讲课。
一节课很快过去了。回到办公室，我一屁股坐下来。我将收缴的那张纸摊在桌子上，我要弄明白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竟让一个女学生如此投入，完全忘记了上课。
我浏览了一眼，显然这是一封信，从那字一笔一划的字体上看很容易看出它八成出自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学生的手。在信的右下角用铅笔画着一幅画，画面上，一个妇女拉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在小道上走着，道路两旁是一片茂密的树木。在其中一棵矮小的杨树的枝头上站着两只小鸟，正相互梳理着羽毛。看着这幅画，我不由地笑了。我从头读起这封信——
小羊角，我的乖女儿：
这些天你过得好吗？你的学习有进步吗？考试了吗？我知道，每次考试，你都太紧张，做错不少题，你呀，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这个坏毛病……
孩子，这几天越来越冷，看来要下雪了，你的衣服都在你睡觉的屋子的左边的第三个门的第四个格子里。记住平时要随时换洗衣服，天冷了容易感冒，要多穿衣服，不要乱放，免得早晨起来慌慌张张，丢三落四的……
孩子，今天早晨吃饭了没有？你总不喜欢早晨喝稀饭，时间长了对胃不好，妈生你的时候身体不好，你也天生体弱。以后一定要多吃热的软的东西，特别是早晨，千万不要空着肚子走啊，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孩子呀，你想妈妈吗？妈妈想你啊！可妈没办法见你。孩子，在家要好好听你爸爸的话。你爸爸身体不好，腿上的病老犯，你长大了要好好照顾你爸，不要惹他生气。你爸这辈子也不容易啊……
孩子呀小小年纪让受这么大的委屈，妈对不起你啊……
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
我的小羊角，妈妈永远爱你！
我明白了，这是“小羊角”的妈妈的来信。她妈妈是一个多么慈祥多么细心多么疼爱她的好妈妈。透过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妈妈。
可我心里有一个疑问——“小羊角”的妈妈在信中说她没办法见到“小羊角”，这是为什么？难道她妈妈去外地打工了？还是和她爸爸离婚了？还是……不行，我一定要弄清楚。我找到“小羊角”，可“小羊角”咬着嘴唇，始终不肯告诉我。我决定对她进行家访。
当天中午，我便骑车来到“小羊角”的家。在一处很普通的农家小院里，我见到了“小羊角”的爸爸——一个中年腿部残疾的驼背男子。从“小羊角”的爸爸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得知“小羊角”的妈妈一年前出车祸突然去世了，只剩下他们爷俩过日子。我心里一阵心酸。多么不幸的家庭，多么不幸的孩子！
这时，我突然想起那封信，我愕然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一个死去的人还能写信？“小羊角”的爸爸听了我的疑问，重重地叹了口气：哎，这孩子太想她妈妈了，经常偷偷把自己关起来，模仿着她妈妈笔记和语气给自己写信。都快半年了。说着，“小羊角”的爸爸撩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此情此景，我还能说什么呢？
从“小羊角”家出来，我心里沉甸甸的。这晚，我第一失眠了。我知道，我应该为小羊角做点什么。于是，我走到写字台前，打开灯，抽出那摞粉红色的信纸……
第二天走进教室，我看到“小羊角”手里拿着一张粉红色的信纸，正专心地看着，那张圆圆的脸上红扑扑的，写满了惊讶和喜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