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激发了白薇对文学的热爱;而文学则赋予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和死神搏斗的间隙,她完成了长达四十万字的自传体小说《悲剧生涯》。作品杀青后,白薇像一块烙铁经过冷水的淬激,变得坚硬;又仿佛登上峰顶,豪情顿生。这时候,她终于领会了罗曼·罗兰那句名言深意所在:“世间只有一种勇气,那就是照实地看人生,而且爱它。”
完成了这部长达900页的血泪交织的作品,白薇仿佛浴火重生。她用一首诗表达了她重获新生后的豁然开朗和无所畏惧:
我爱真实的情感,
它是天下至高的宝贝。
我爱真实的人生,
哪怕孤绝到没人理睬,
我就在真纯的心境里准备受难。
我爱用行为去表现生活,
哪怕困难到不能生存,
我就用热泪洗去辛酸,
去和那困难的行程斗争!
我爱艺术更爱生活,
但我没有艺术的才能。
我只在血和泪的生活里,
希望有策马战场,
紧张壮美的一日。
白薇敢想敢做,独立意识强,但在处理和杨骚的感情纠葛时却优柔寡断,一误再误,有人认为这是白薇太善良太驯顺了。也有人认为,白薇迟迟不能和多次伤害她的杨骚一刀两断,是“出于心理方面的隐痛”:
“她无力应付伤害她最深的两个男人:父亲与杨骚。……虽然专横独断的父亲伤害她,负心的情人背叛她,白薇仍然依恋着这两个男人。她几乎就像个受虐狂似的,一再回到他们的身边,寻求他们的保护(或欺凌),用以证明她先头所承受的痛苦有其道理。如此一来,她陷入一个恶性循环,并在这循环里遭受羞辱,寻求报复。”
在我看来,白薇陷入与杨骚的感情纠葛中不可自拔,是因为,她和杨骚的爱情一开始就是畸恋。她比杨骚大六岁,在两人中扮演“慈母”,杨骚则充当“逆子”。是“慈母”,才一再容忍一再放纵,屡次被骗却难以割舍;是“逆子”,才只索取不回报。白薇爱的是杨骚这个人,杨骚爱的是白薇对他的爱,而且是溺爱。
庆幸的是,白薇后来终于斩断了对杨骚的情丝,这样,她至少拥有了一个完整的下半生。
1938年,白薇和杨骚相继来到重庆,并成为同事。或许是人到中年,杨骚对昔日的过错有了清醒的认识;或许是遭到其他女性的背叛,他蓦然回首,发现真正对他付出真爱的只有白薇。他真诚地向白薇忏悔,并以实际行动关心白薇—— 一次,白薇生病,他衣不解带照料她七天七夜。尽管白薇也确信杨骚已脱胎换骨,但她却没有打开那扇曾向他彻底敞开的爱情之门。
悲哀的是,白薇并未意识到她和杨骚的爱是畸形的,并未意识到,她给予杨骚的是母爱而非情爱。她断绝和杨骚往来,不是出于仇恨和报复,也不是出于对杨骚痛改前非的怀疑。她斩钉截铁拒绝再次接纳杨骚,是因为和杨骚之间死去活来的情感波折已经让她对爱情婚姻彻底绝望。并非是她不想重启爱情之门,而是那扇门已经锈死,不管是杨骚还是其他男人都无法叩开了。她回绝杨骚的一段话验证了这一点:
“难道女子不能见容于社会,只能躲藏在丈夫的卵翼下求活吗?我不,我的精神,始终为改革社会为人类幸福而武装着,并烧着我的热血。社会不用我,就让热血烧死我吧!至于男女事情,什么春风秋风,都不能吹动我一根眉毛!”
如此看来,正是杨骚对她感情的肆意玩弄阉割了白薇追求爱情的功能,她拒绝杨骚的同时,也于今生今世永久放逐了爱情和婚姻——泼洗澡水的同时也把婴儿泼了出去。
从这个角度来说,很大程度上,正是杨骚让白薇沦为“悲哀的命名”。
赵清阁:此恨绵绵无绝期
老舍和赵清阁相识于1938年的武汉。当时,进步知识分子在武汉成立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老舍是“文协”的理事兼负责人,而赵清阁是老舍的秘书。两人因交往频繁而滋生了恋情。赵清阁既有男子的豪气,也有女性的温婉,她独特的气质深深吸引了老舍;而老舍的幽默、睿智、勤奋也给赵清阁留下很好的印象,两人因志趣相投而相互倾慕。不久,因战事吃紧,日军逐渐逼近武汉,国民政府下令疏散机关工作人员。尽管上级安排赵清阁去重庆,可她说什么都不愿去,原因是既割舍不下她当时的工作,也放心不下老舍。后经过老舍的苦苦相劝,她才依依不舍离开了武汉,告别了老舍。很快,武汉再次告急,冯玉祥安排老舍去桂林,老舍不去,却和几位好友乘船去了重庆,老舍做出这一选择当然是为了和赵清阁重逢。
在重庆,老舍工作很忙,但他还是抽出时间和赵清阁合作了两个剧本《王老虎》和《桃李春风》。当时,赵清阁因割盲肠住进北碚医院,老舍带着稿子和病榻上的赵清阁共同完成了剧本。不久,老舍也因割盲肠住进北碚医院,手术时,赵清阁一直在手术室外等候。老舍出院后,两人就成了邻居。那几年,老舍和赵清阁并肩战斗,形影不离,正如赵的一位友人说的那样,在抗战时期的重庆,老舍和赵清阁的名字总是紧挨在一起。老舍曾给赵清阁写过一首五言绝句,是八个人名联集成的,一个虚字也没有。全诗如下:
清阁赵家璧,白薇黄药眠.
江村陈瘦竹,高天藏云远。
这首诗显露了老舍超常的才华,令赵清阁佩服不迭。
当时,老舍和赵清阁是近邻,人们常看到老舍在赵的房间照看体弱的赵清阁。按作家林斤澜的说法,在重庆时,他俩已经同居。
美国作家韩秀1948年刚满两岁时,自美国来到中国,在上海接船的两个人是她的外婆谢慧中与外婆的远房侄女赵清阁。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她对赵清阁和老舍的交往也知之颇详。她的话也证实了老舍和夫人胡絜青感情不好,在重庆和赵清阁相爱不久,两人便住在一起了:
“我想,他们(指老舍和沈从文)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随时准备逃家的男人。抗战是一个多么堂皇的理由,他(老舍)抛妻别子,跑了,去为抗敌协会奔走,认识了一辈子爱他的女子。他们俩人都告诉过我,那时候他们住在林语堂的房子里,也就是抗敌协会的办公处。林语堂的女儿林太乙是我的好朋友,她也告诉我同样的话。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是每天得以见面,也是幸福。”
有些人对此将信将疑,韩秀在另一封信作了补充说明:
“许多人在和我谈到两位老人家的时候,都在刺探他们是否有过肌肤之亲。开始的时候,我很愤怒。后来,我只用‘男女授受不亲’作为回答。如果他们不懂或是不愿相信,那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
当时,老舍和妻子胡絜青及三个孩子阔别已达六年。在一位名叫“老向”的朋友帮助下,1943年秋天,老舍夫人胡絜青及子女抵达重庆。老向事先没有和老舍商量,待胡絜青和孩子到重庆后,老向才找人去北碚问老舍,要不要和妻子儿女团聚。老舍正吃馄饨,听到这一消息,手中的筷子抖了一下,但随即恢复平静,说:“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过来吧”。
胡絜青是十月二十八日到重庆的,但在二十天后她才去北碚和和丈夫团聚的。选择和妻子团聚还是和赵清阁重组家庭,老舍花了整整20天时间才做出艰难地做出决定。显然,对老舍这样有名望的文化人士来说,离婚,摆脱家庭,谈何容易。而赵清阁只能黯然神伤退出老舍的生活圈。抗战胜利后,赵清阁离开重庆,回到上海。韩秀告诉我们,老舍随后也追至上海:
“大战结束之时,清阁知道了舒家的情形,悄悄离开重庆返回上海。舒先生跟着逃家,追到上海。一个月后,舒太太带着孩子也追到上海。于是,就有了他们之间的离别。”
曾经沧海难为水。虽然老舍和赵清阁不能不再次分手,各自退回到自己的生活圈中,但两人之间的感情又怎能轻易“随风而逝”。1946年,老舍赴美讲学,赵清阁一直把他送进船舱,千言万语,难诉心中的痛,只能是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了。
老舍和赵清阁为何有情人未成眷属呢?赵清阁在一篇小说中泄露了天机。小说叙述了中年知识分子邵环教授,已婚,有两个孩子,但却爱上了才貌双全的灿。抗战胜利后,灿悄然而去,留给情人邵环一封“绝交”信,信的内容如下:
“应该新生的是你们,不是我们!
所以你要追求真正的新生,必须先把所有旧的陈迹消除了。
为了这,我决定悄悄地离开你,使你忘了我,才能爱别人,忘了我们的过去,才能复兴你们的未来!
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走而悲伤,更不希望我们会再见。
就这么诗一般,梦一般地结束了我们的爱情吧:天上人间,没有个不散的筵席!”
邵环看到这封信后,很难过也很不甘,于是,在一个凌晨,他离开重庆,来到上海,费尽周折,终于打听到灿的住处,两人相见了。“他们拥抱了!心贴着心,灵魂吻着灵魂。”
邵环决计要和灿相伴终生,他对灿说了他的决心和打算:“横竖我已经决心什么都放弃了,临走的时候,我把教授的聘书退还学校,并且附去辞呈。我把所有的薪金也都留给家了,还有这些年来的书物,以及故乡的一点祖产的契约,全部在妻的手里,我估计她和孩子的生活绝无问题,他们可以回到故乡去安居。我对他们已经尽了我的责任。”
然而,灿却忧心忡忡,她认为邵环的妻子不会善罢干休:“你认为这样就解决了问题吗?你以为这样就算放弃了他们,他们也放弃了你吗?不会的,环!他们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妻、儿的权利!书物和祖产都不能满足他们!除非形式上你永远属于他们,实际上你也永远为他们尽责任。”
灿要求邵环离婚,邵环老实坦白:“她不肯,她拿赡养费要挟我,而我没有钱。”尽管无法摆脱家庭的羁绊,邵环仍恳求灿和他远走高飞,他说:“我不愿考虑这些。让我们想法子逃到遥远的地方去,找一个清净的住处,我著书,你作画,与清风为友,与明月为伴,任天塌地陷,我们的爱情永生!”
灿却说:“我们是活在现实里的,现实是会不断地折磨我们!除非我们一块儿去跳江,才能逃避现实。”
不能不承认,灿说的有理。既然不能和妻子离婚,邵环和灿相伴度日的想法必然是浪漫而不切实际的。
这篇小说发表后,赵清阁曾写信给美国的韩秀,让她猜小说是以谁为模特儿的,韩秀一猜即中:“是舒先生与清阁本人”。
韩秀还说:“这篇《落叶无限愁》是唯一的文字,真实记叙这一段爱情。”
不过小说毕竟是小说,文笔曲折,忽真忽假,也许是为了避免误读,赵清阁后来又专门为这篇《落叶》写了一则“小析”:
“在这篇小说里,我塑造了两个我所熟稔的旧中国知识分子——女主人公画家和男主人公教授。他们曾经同舟共事于抗日战争的风雨乱世,因此建立了患难友谊,并渐渐产生了爱情。他们仿佛沉湎于空中楼阁,不敢面对现实,因为现实充满了荆棘。直至抗战胜利,和平降临了,画家才首先考虑到无法回避的现实;她知道了对方是有妇之夫而且是有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们不可能结合,也不适宜再这样默默地爱下去;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远走高飞,逃遁现实;她以为这便结束了他们诗一般、梦一般的爱情,尽管很痛苦!
教授已届中年,他明白自己的处境艰厄,妻和孩子像枷锁似的缚住了他。他想解除枷锁,妻向他索取大量赡养费,他拿不出;如果坚持离婚,妻会和他闹到学校,闹到法庭;社会与舆论压力大,旧中国的法律不可能予以合理解决;最后势必闹得自己身败名裂,还要连累画家。那么,难道他就只有守着妻子,放弃画家吗?不行!他爱画家,他需要一个志同道合、志趣相投的伴侣。因此,他踌躇再三,终于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将所有的财物留给妻、子,急急匆匆悄悄地跟踪画家而去。
教授和画家又重逢了,他们又陶醉在诗一般、梦一般的爱情中,他们又摆脱了现实的磨难。但是好景不长,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教授的妻、子就找上来了。可以设想,由于教授乃知名人士,找到他是很容易的。这一下教授又陷入现实的苦恼里了,他慌忙之中不假思索,立即买了两张飞机票,打算和画家一同逃避现实,开始他们海阔天空的旅行。
然而画家的头脑很冷静,她经过情感与理智,自私与道德的矛盾斗争,决定自己承担眼前的痛苦,成全他们的家庭。她就毫不犹豫地斩断情丝,又一次不辞而别地走了。”
小说《落叶无限愁》中,赵清阁还提到,“灿”没有勇气和“教授”“逃到遥远遥远的地方”,也因为她担心“教授”不可能为了爱情而放弃家庭:“因为一个中年人的感情,本质是世故的,偶然的天真,不可能持久。”
在“小析”中,赵清阁把这层意思表述得更为清楚:“她认为教授的一些不现实的想法,只是暂时的天真,暂时的感情冲动;一旦理智苏醒,便会懊悔,这是中年人的性格特点。”
在上海分手时,老舍和赵清阁约定“各据一城,永不相见”,但后来老舍有机会赴美讲学,两人的关系又开始升温。身在异国他乡,老舍和妻子的关系也就名存实亡了,而倘若老舍能在国外定居,他和妻子的婚姻自然会无疾而终。于是老舍想留在国外从事著述,并找机会将赵清阁也接出去。牛汉在《自述》证实了这一点:“赵清阁向我展示老舍一九四八年从美国写给她的一封信(原件):我在马尼拉买好房子,为了重逢,我们到那儿定居吧。”
但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急切希望海外文化人能回到祖国的怀抱中。一次,阳翰笙找到赵清阁,请她动员老舍回国。老舍接到赵清阁的信后,不久就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