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果不其然,一连十几个“秋老虎”,只把人晒得心烦气躁、不敢出门。眼看着该忙的农活逼在眼前,可烦归烦,燥归燥,天气再热,地里的包谷还得自己动手去把它给扳回来呀!那可是一家人忙活了一季的最后指望哩!
于是,男人就对女人说,你看这红火大日头的,一个人埋在包谷林里去扳包谷,不被热死累死,恐怕也要被闷死。便打发女人去附近亲戚家,请几个人手明天来帮忙,大伙一起相互转转工。
女人一想也是,这炎热的天气,一人在田闷声不响地做事,也真是没精神,不如去亲戚家多邀几个人手,一来亲戚间也好有个走动,二来干活有人陪着说说话,也会让人觉得轻松些。便应了一声,回屋拿了草帽,一溜烟地就出了门。
女人一走,男人回到屋,就便开始寻找预备明天要用的一些背篓和提篮。背篓搁在阁楼里长时间没用,系也有些松了,必须得重新紧一紧,磨损严重的还得用铁丝给它再加个固。有些提篮的系提断了,还得重新换一根。为防明天提篮不够,就是滥了底的提篮,男人也用“蛇皮袋”和铁丝将它缝了个严实。只等明天人手一到,就可开工。
男人准备好了工具,女人也就从外面回来了。收包谷是一件又热又累的苦差事,不论怎么样,生活上还得要准备充足一些。瓜果蔬菜之类,自家园田里有的是,摘上一篓子回来,用水一冲一洗就可。费时的是那吊在房梁上滴油的腊肉,割了几刀下来,洗了几遍都洗不净。洗净后,还得架在火上把肉皮再烧一烧。不然,明天弄在了桌上,让帮忙的亲戚左咬右咬咬不动,无意间落下个吝啬名声总是不太好。待女人一切预备停当,天就完全黑了下来。
吃过晚饭,男人对女人说,明天还有一整天的重活要做呢,赶紧早点洗了去睡吧!男人嘴里虽在这么说,可自己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老是在算计,今年这季包谷,种子农药化肥共计花费了多少,一亩田最低要收到多少斤才能算划算?!
第二天一清早,帮忙的亲戚陆陆续续地到齐了。大伙喝过茶,二话不说,挽起篮子,背起背篓,“噗哧噗哧”地就直接钻进了包谷地。说是要趁着早上凉快来多收几块田,早点把包谷扳完了,中午正热的时候就好来打几牌。
自从分田到户后,大伙已很少在一起集体做事了,现在一拢堆,女人们就显得有些兴奋,手里是一边“啪嗒啪嗒”地不停扳着包谷,嘴里就东一句、西一句,一刻也闲不住地谈论起家长里短来。等在田边装背篓的男人们见了就忍不住乐了,说这几个姑娘婆婆要就不拢堆,一拢堆就象得了“活宝”,唠嗑个不休,便装腔作势地吼着要女人们“嘴里少讲古,手里快摇橹”。结果,却引来了女人们七嘴八舌地一通围攻和笑骂。
男人们在田边装着背篓,三把两把地就把背篓装满了,后又在背篓顶上用包谷一转一转地插着“螺丝转顶”,可还是觉得装得不够多。于是便相互打趣,说现在这种“三斗”背篓也真是太小了,两三提篮包谷就装满了一背篓,哪象过去那“一石二”的大背篓,一背就像一座山似的。一说起大背篓,立马就有人接了话,说现在哪里还能寻得见那种的大背篓,家里背那种大背篓的打杵,早就让婆娘变成“烧火棍”了。讲着讲着,就一下又说到大集体那会儿,山上的王犊子为打赌,一背篓背了三百多斤的趣事来。
女人在田里不停地扳,男人就往家里连连地背,大伙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地里的包谷就被扳去了一大半。主人一看,照这个进度,半天扳完他家的包谷,还得放早工呢!便赶紧招呼自家的女人提前回家去办生活。随后大伙一提议,说干脆中途就不歇了,待大伙扳完这最后的几块地,再一齐回屋歇着,专等女人的饭熟来开开心心地喝几杯。
日头晒得正毒的时候,刚好大伙把地里的包谷全部扳完。天气虽然是热得灸人,但人一钻出包谷林,便立刻一下就轻松了许多。于是,回屋的路上,就有贪嘴的女人,折了一把地里的甜包谷杆,一路嚼着,一路回应男人们“吃了牛的草料,要给牛磕头”的玩笑,将满嘴的秸秆渣吐得四下里乱飞。
远处,屋檐下的女主人早就做好了饭菜,正急切地向这边翘首张望……。
冬雪
早晨,太阳只出来打了个照面,天就开始阴沉下来,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呼呼地将山上的枯叶刮得如蝴蝶般地翻飞。及至傍晚,雪,就下来了。
先是雪霰,大把大把如撒豆子般地自天空抛下,急急地落到地上,蹦蹦跳跳,不停地在地上打着滚。那雪霰敲击在房顶的小青瓦上,沙沙沙地作响,像有无数的蚕在同时吃着嫩绿的桑叶。沙沙声中,就有顽皮的雪霰,穿过瓦缝跳入屋内人们的脖子,倏地给人一个激灵,似乎要特意告诉屋里的人们——外面,下雪了!不一会,山上、地上、屋上就开始变得一片灰白,待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大朵大朵的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下来。
雪,将一切的温暖全都逼进了农人的火塘。为了这一场雪,大伙似乎都等了很久。屋外雪花漫天飞舞,呆在屋里的人们,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心里都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温暖。大伙围着火塘,架起熊熊大火,一边烤着火,一边将火中央黢黑的炊壶中的水,烧得热气腾腾。开水早就烧够了,茶也泡过几遍了,炊壶里的水鼓起了鸡蛋大的水泡也不用去管。老人翘起“二郎腿”,将长长的烟管伸入火中刨一下叭一下,烟雾中,眯着眼睛不时说起发生在某年某场大雪里的往事;当家的则喝着酽酽的罐罐茶,仰躺着脑袋盯住潮湿的瓦檩,想象明早起来,雪会下到两拃厚还是三拃厚,地里的墒情会有几寸,田间的虫子又会冻死多少;小孩子全然不管那么多,手里虽用火钳在翻着火中烤着的红薯,心却早就飞到了明天可能会结冰凌的流水处,可以堆雪人的稻场角。一家人就这样围着温暖的火塘,望着窗外银白的雪光,东一句西一句毫无目的的闲聊,谁也不愿打先去睡。直到小孩子打过了三遍哈欠,当家的才猛然想起明天孩子们还要去上学,这才一齐吆喝着埋火去睡觉。
第二天一清早,人还躺在床上,就被屋后竹园里传来的几声“啪啪”的炸响所惊醒,一愣神,后山上又传来几声松枝“叭叭”断裂的声响,大人们就猜想,今年的雪肯定比往年还要大。待当家的踢啦着鞋、披着棉袄拉开大门一看,厚厚的积雪已埋到了大门的门槛边,一夜功夫,雪居然下到了三拃厚。山也白了,树也白了,房也白了,到处都是一片银亮亮的白,白得让人睁不开眼。眯起眼睛往孩子们上学的路口一瞧,只见平时明明朗朗的小路,已被大雪埋得不见了一丝的踪影。于是便赶紧吆喝堂客起来生火做饭,催着孩子们穿衣起床准备上学,自己裹了裹衣裳,哈了口热气,寻了把铁锹,就独自沿着孩子们上学的道路噗哧噗哧地去铲雪。
因为有雪,孩子们便不再赖床,一醒便如装了弹簧似的一下就从床上跳了下来。穿好衣服,还未洗脸,就先到稻场的雪地里印了几个大脚印。回到屋里,就开始问爹问妈地四处翻找去年用过的“火篮子”。去年父亲用废旧“洋瓷盆”给他们做成的“火篮子”一点都还没有坏,就连用“8号铁丝”制成的小火钳也照样使用自如。做娘的在灶台上急急地为孩子们炒着饭,孩子们就在灶膛前不紧不慢地收拾他们的“火篮子”,垫底灰,装木碳,拈燃火。末了,自然忘不了还要在“火篮子”里埋上几个红薯和洋芋当午饭。待一切收拾停当,做娘的又拿来帽子和头巾,将孩子们的头脸捂得只剩下一双眼睛和鼻孔,才打发孩子们背了书包,提着“火篮子”赶快去上学。可是,孩子们还才刚走出门,却又一下被当爹的叫住了。爹说,今年雪大,怕走路时雪钻到孩子们的脚脖子里,还得给孩子们的脚脖子上再绑上一片棕。于是找棕找绳,又是一通忙活,直到孩子们的腿绑扎得活象雪原里钻出来的大兵,两口子这才满意地催促孩子们出门。
孩子们打发走了,大人们这才叫醒家里的老人,开始忙活自己的吃食。待吃了饭,收了碗,安顿好家里的牲口,女人左右瞧瞧,见家里已再无甚紧要事可做,就从箱底里翻出平日里尚未衲完的鞋底,坐在火塘边,一边猜想今年这场雪到底会下到多少天,一边就着窗外白亮亮的雪光,呜呜地衲着鞋。男人则想着今年刚兴起来的那一大片松树林,害怕被大雪压折了枝,压断了树脑壳,就提了把斧头,一声不吭地“咯吱咯吱”上了山。
待男人在树林里东敲敲、西捶捶,在山上转了几个大圈出来,一天的日子也就过去了一大半,想想孩子们也已快要放学了,男人就点起一支烟,闲站在孩子们回家的路口,伸长了脖子使劲地往远处望。远远地,山边就出现了两个小人影,男人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自家屋里的小子和丫头。男人等了片刻还不见孩子们走近,待走上前去仔细一看,那小子和丫头正掰了乌桕树的老树皮放入“火篮子”当柴火,岔开着双腿站在风口中拼命荡着“火篮子”轮大圈呢!男人见了,就仿佛一下又看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就突然一下又想起自己小时候提着“火篮子”轮大圈,一圈未划圆让火落入身上烧了衣服的糗事来,不由得便使劲地跺了几下脚,低着脑袋,悄无声息地笑了……
不知啥时,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