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走了?”
在几棵手腕粗细交错生长的林木背后,停在一个隐蔽又不至于成为瞎子的地方,唐拆很诧异张之洞的“知难而退”。没来由的诧异,更像是一种失落的感觉,唐拆连半点得意自己的卑鄙的心思都没有,也许是心中存有对张之洞的那一丝愧疚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轻飘,他甚至有了一种想要冲出去,对着张之洞大骂几句恶毒言语的冲动。像被吊在了半空中的骑虎难下,到最后,唐拆甚至有了一种错觉,似乎那个被愚弄的家伙是他自己。
该恶毒该忿忿不平的不应该是张之洞吗?他不是一个下流龌蹉的人,挖开了老李家的墙角也不为了偷窥什么墙内的春光霓绮,他是穷怕了。镇上十五年前的那场大难,让镇上的人们是结结实实过上了好几年吃糠咽菜的苦日子。
屠夫家的浴室可不是用来洗澡沐浴用的,里面的地漏够大,是老李放冰块储存生肉的手段,那时候他家的生肉就没几个买得起,自己舍不得吃,放坏了就断了生计。唐拆几次的亲眼目睹,张之洞把救灾发放的细粮留给老婆孩子,自己蹲在老李家的墙角下面,眼巴巴瞅着里面的新鲜油水,用嘴里流出来的口水,艰难下咽手里剌嗓子的加了糠的窝窝头。
是自己还不够冤枉了他?他张之洞又不那个天生结巴,连四五六都说不清楚的李屠夫!唐拆一直等着他重新出现在渔船的甲板上,盼着他气不过地出来大骂自己几句,那样多少也能让心里舒服一点。总之就是千万不要像现在这样,好像镇上的所有人都有了改变,就只有自己还在折腾,还被当成了一个不经事的孩子,那样真的很让人失落!
然后张之洞当然不会再次出现在甲板上,更不会被谁无声的意念所影响,他走了。只留下唐拆独自一人,望着那条船身有喷漆“生意兴隆,出入平安”八个大字的冒充客船的渔船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之中,他揉了揉自己有些发昏了头的脸,也不在犯贱了,而是转身看向自己身后的老林子。
滇边的湿气凝重,特别是在老林子里,空气中的含氧量极高,湿气摸不着看不见却也越发的明显。往往有人在林子边上逛荡一圈,人还是神清气爽可后知后觉,回到家就能从衣服里拧出一捧水来。于无声间洗涤心肺,这就是森林氧吧的好处,初来乍见也能让人水土不服,但唐拆却是如鱼得水,进了老林子就像打球到了主场一样。
他不急于前往林子里的更深处,而是放下手里的皮箱把一直背负在身的背包也摘了下来,作为他伪装成游客的必备工具,背包里还有一些他进入林子前需要准备的东西,像是一件长袖衫,一卷大胶带,和一柄折叠铲。
长袖衫是必备的,不然穿体恤进入灌木丛生虬枝曲折的深山老林,光出来的两条胳膊受不了。唐拆把棉质的长袖衫套在身上并用胶带把袖口和裤腿彻底地扎紧扎死,这是为了防备密林里无处不在的蛇虫鼠蚁,不让那些小东西能有偷摸接触到皮肤的机会,虽然这样做很不舒服,特别是在吸入肺里的空气都有些凝泄沉重的密林里,不让身上的衣衫透气就显得格外的气闷。
可不这样做是不行的,相比于滇边的气候,冬夏秋冬的四季变化都不太明显,只分雨季和旱季的丛林气候。虽然湿淋淋的冷和湿淋淋的热都让人浑身难受,但是唐拆却更加忌惮密林里数不胜数的毒虫毒蚁,它们看上去花花绿绿,咬上一口麻麻痒痒,从牙根底下噌噌往外蹿酸水就只是因为一个小红印子。那感觉,啧啧,就算不是剧毒也不至于致命,可却更加的让人咋舌,难以忍受。
再次检查一遍身上的袖口领口,确保自己这身为钻林子准备的行头,是万无一失的。唐拆稳了稳头上的大檐帽,便开始把折叠铲当成了镐把子用,就地挖坑,刨出来一个刚好严丝合缝,能盛放装钱皮箱的坑。
单论重量,一百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加上皮箱本身的重量也不过就是个十公斤左右,可现在的唐拆却觉得它是个很大的累赘。不是因为箱子太沉体积太大,会影响到他在林子里的活动,而是因为这皮箱真的太贵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虽说是妇人心思,但现在的唐拆也是深有体会,他实习阶段的工资每个月一千元左右,一年不吃不喝才有一万二,一百万那就是让他当牛做马的苦干上八十多年,何况箱子里装的还是美元。
当然,这样的算法并不科学,赚钱的方法还有很多,就算是一千万美元也根本不可能和自己的一生划上等号,这点自信,唐拆还是有的。
他不是一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这一点从他十年前的出手阔绰就能可见一斑。那时的少年唐拆,可是赎回过唐家的一座鱼囊山的!而且当时,他肩扛的蛇皮麻袋可比现在更上档次的装钱皮箱,还要值钱的多。
唐拆不在乎花钱,他只是在乎花出去的钱是不是值得!或者说,他认可主动的去花钱,却不能容忍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浪费钱。
就像是一只小心贮备过冬食物的松鼠,唐拆把箱子放进坑里填土踩实,以防被雨水浸泡,他还用胶带给这块不大却价值百万美金的方寸土地,粗制了一层防水层。再铺上一层浮土,还要在坑边的树干上做好隐蔽的记号,唐拆围着他藏宝的地方,变换了多个角度观察,觉得除了他自己就没人能发现这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后,才算是放心。
又找到了一个隐蔽又不至于成为瞎子的地方,唐拆静静的趴在地上,他的面前是一条路,一条在这片也不知道生长了多少个年头的老林子里面,唯一一条被人走出来的路。可想而知是这条路的狭窄和不像个样子,可这却一点也不妨碍,它连接着林子外的一个缅甸村镇和通过这片老林能就够到达的婆婆河渡口。
唐拆藏身的地方离这条路的尽头不远,他能很清楚的看见,一个像是导游样子的缅甸人正带着三五个游客走去那里。路的尽头就在婆婆河沿岸,一块还算是清净的空地上,对面就是婆婆河渡口,他们是来这里等船过河的,等当天最末一班从缅甸开往中国的渡船。
唐拆也在等,只不过他等的不是船而是马兴贵。这里的渡船起航时,婆婆河渡口也会有一条末班船会对开向这里。如果马兴贵打算今天赶回缅甸,那么这里就是他的必经之路。
老林子的面积很大,有路走但没有个两三天时间也是穿不过来的,空地上有一间简易的木房就是给那些过河之后却不想连夜赶路的人们准备的。在闷热的老林里折腾了一趟,几个游客的脖子上也不可避免的多出了一圈和马兴贵类似的发汗痕迹。看着木房里的他们,个个面露疲惫却说说笑笑的精神不错,唐拆低头瞄了一眼手表便起身,偷偷离开了这块他预先选好的藏身地。
唐拆是一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进退有据喜欢掌控局面就是最明显的特征,但是他此番进入缅甸不管怎么看都显得有了一些匆忙,要知道急躁冒进向来就是兵家大忌,更何况缅甸还是他仇家的地盘。其中的风险一目了然,只不过机不可失,唐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看一步走一步了。
在他看来,未知是一个很讨厌的词语,把事情的成败交给莫名命运的滋味也并不好受。隐隐约约,唐拆似乎发现了哪里有些不对,可来不及深想,那一丝要害却又在他的脑海里不翼而飞。这样束手束脚的感觉似乎自打他重回鱼囊镇之后就没有停止过,因为在这里他是实是遇到了太多的意外。
他意外齐黄身家的暴增,知道那多半是与唐家的过往有关,却很有容人之量的不打算多做追究。他意外齐黄的江湖背景和了得身手,但是出于对唐家规矩的了解和对齐黄的信任,唐拆一样是并不打算多生是非。
原本,不用齐黄多说,他也是有打算一拿到钱就立刻离开鱼囊镇的,可就在这个档口,马兴贵的意外出现却最终迫使唐拆,改变了自己的计划。
不要以为唐拆对待自己的干爹足够大度,就不是那个小心眼的唐拆了。诚然,唐拆也承认,他与老金牙十年前的那次交易,错不在老金牙的身上而是他唐拆自己不守信用,出尔反尔。但是不可否认,唐拆为此也是付出了很大代价的。
马兴贵无意中向唐拆透露,现在的老金牙,身体倍棒吃嘛嘛香。那不就等于是在变向的嘲讽唐拆:你兵不血刃,想要利用时间,拖垮,耗死,当时病危老金牙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了!而且,非但你的诡计没能得逞,还偷鸡成蚀把米。十年时间过去了,老金牙对于你唐拆对于鱼囊镇的威胁依旧不变,而且更加与唐拆的意愿有些相左的是,现如今的老金牙竟然把爪子伸进了自己干爹的碗里!
索性,不管是从齐黄在对待马兴贵的态度上,还是从他明里暗里对自己的多次提醒中,唐拆可以确定,自己的这位干爹也不是吃干饭的,他面对老金牙的威胁也并不是没有招架之力。正是由此,在正常逻辑中的唐拆本该得出一个更加理性的答案,那就是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明哲保身就好。
可那样做,就实在是低估了唐拆的小气!白跑了一趟银行,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让他得知,他在鱼囊镇上消声灭迹的十年时间,全部被白白浪费掉了。这么大的代价!还怎么才能让,这个眼里从来不揉沙子的唐家人会无动于衷呢?
退一万步讲,唐拆就算是为了避免牵连到齐黄和鱼囊镇,他可以继续隐忍着,不与老金牙发生冲突。但是,如果不让他亲眼见上一面起死回生的老金牙,见识一下老金牙被齐黄形容得神乎其神的降头术,他又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呢?
于是,正如告诉齐黄的那样,唐拆拿到钱后就立刻离开了鱼囊镇,只不过他没有从哪来回哪去,反而南辕北辙进入到了缅甸境内。
距离开船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渡船过河同样是需要半个小时,前前后后加起来就是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虽然不是很充裕却也足够了。正朝着老林子的中心地带走去,唐拆边走边梳理着挡路的枝桠蒿草,脑子里却是在暗自琢磨着他回到鱼囊镇之后所遭遇到的最大的一个意外。
那是一只把炸弹当做食物的白胖肥虫,现在正老老实实的躺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如果没有意外,齐黄酒馆里的那三枚炸弹早已经成为了它的腹中之物。而现在唐拆想要知道的,是这条白虫除了贪吃炸弹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本领..
而与此同时,与唐拆一河之隔的的婆婆河渡口上,齐黄正目送着“乘兴而来,败兴而中,复又乘兴而去”的马兴贵登上渡船。看两个人交谈甚欢的样子,明显是马兴贵已经在老金牙的问题上和齐黄达成了某种共识。
直到天色渐晚,马兴贵的渡船离开渡口之后,这幅宾主相宜的画面才有一丝异样的味道,齐黄的脸色变得比擦黑的天还快,他阴沉的望向了婆婆河对岸,挥手制止了一直跟在他身边,伺机欲言又戛然而止的老帐房。因为就在此时,河对岸缅甸境内的老林子里传来了一声惊雷!
别人或许不会太过的在意,尤其是在滇边的雨季,太阳雨都是家常便饭就更不用说是夜半惊雷了,但是齐黄不同,因为他听得出来那一声雷动是炸弹爆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