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咚,咚,咚。
不像是人的走动,倒像是某种物体撞击地面之后所产生的低沉声音。
很缓慢。
每响完一声之后都要经过好久才会响起第二声,并且中间隐约还会夹杂出一些混乱而沉重的呼吸的声音。
呼哧,呼哧。
这声音仿佛从地狱的最深处传来,狠狠的撞击着林宁的心脏。
肆意的拉扯着林宁的灵魂。
忘了发抖。
林宁身体里滋生出的恐惧细胞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分,裂繁殖,瞬间便吞噬了他的所有思想,大脑里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林宁脑海唯一剩下的,便是女孩刚刚说的那两句话的回响声。
“姐夫……”
“你怎么来了……”
这声音越来越大,渐渐的掩盖了其它的所有声响,就连刚才那些奇怪的哒哒声,也一点点的消失不见了,回响声充满林宁的脑海,震耳欲聋。
突然。
四周安静了下来。
仿佛连时间也被定格了一般,四周的一切都陷入了一个庞大的寂静之中,像是中了邪,林宁脑袋里的回响也在这寂静中刹时停止了下来。
好像不受自己控制的身体。
尽管内心的恐惧已经翻滚到了泛滥的地步,可是林宁却没有做出任何一个含有逃跑意义的动作。
他还是跪在地上。
他还是呆呆的跪在地上。
“你…运气…很好**…”
沉重。
浑浊。
沙哑。
直到背后有一种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声音击穿空气的寂静,硬生生的钻入林宁的耳朵之中撕碎他的麻木。
时间重新流动,所有再次运作。
身体一软。
在这声音停歇的同时,林宁跌坐到了地上。
“呵呵……”
诡异的笑声再次响起。
哒,哒,哒。
伴随着清晰的撞击声,它变动着方位,从林宁的侧面传进了他的耳朵。
漫廷他的脑海。
“你…还是会……害怕的嘛……”
先看到的是一双只有老人们才会穿的那种布鞋。
黑色的。
并且好像是因为穿了太久的关系,右边的鞋子上有了一个小小的破口。
然后看到的是一根木棍。
应该是拐杖之类的东西。
它是随着右边布鞋的起落而来到林宁面前的,每一次起落,都会发出哒哒的声响。
而这也就解释了那些奇怪声音的原因。
再顺着拐杖向上。
看到的则是一双没有血肉、近乎枯萎了的手,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显露出来,像是一条条蠕动的蚯蚓。
纠结着缠绕。
越过空气,最后看向面前这个人的脸。
一瞬间,林宁惊骇的几乎不能呼吸。
他想起了昨天蒙蒙的雨……
他想起了昨天昏黄的光……
他想起了昨天狭小的杂货铺……
面前的人抽,动满脸的折皱,生硬的冲林宁挤出了一个笑脸。
“呵……又见面了……年青人……”
是那个昨天指点林宁进入这所学校的老人………
他冲林宁生硬的笑,脸面上那些松弛的皮肤一点点向中间聚拢,把那张本就难看的脸演化的更加丑陋。
惊骇与恐惧并存于林宁的心脏。
林宁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女孩嘴里那个当年可以使全校女生痴迷不已的钢琴老师。
竟然就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几乎让人恶心的老人。
就那么仰头看着面前这个老人的脸。
林宁呆了。
“现在……你不怕我……这张脸了吗……”
老人的嘴唇一张一合。
嘴巴里黑色的牙齿时隐时现。
“死了……你不是……不是死了吗?”
反应迟缓的神经。
反应过来的林宁压仰着自己现在的情绪,拼命的想让自己说出来的话听起来能正常一点。
可是那句话里颤抖着的语气和断断续续的话语,毫不留情的彰显着。
他失败了。
“哈……看来……你知道那个故事了……”
不再探着身体与林宁对视。
老人缓缓的直起腰,挺了挺身体,拉开了些眼睛与林宁之间的距离。
“所以……你应该清楚……他们不死……我又怎么舍得……去死呢?”
暗哑的声音像一个黑色的旋涡,隐藏在微笑的面孔之下。
说着这样的话。
老人脸上却是一幅心安理得的表情。
就好像那六百五十四条xing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讲叙着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一般。
看着这样的表情,林宁突然发觉,跟现在这张脸比起来,自己前几次经历的那些恐怖画面根本就不算什么。
因为之前的那些画面只不过是吓唬到自己罢了。
而现在自己面前这个老人的表情。
则是直接漠视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注定是恶魔。
那么无论你对他有多么畏惧。
他也绝不会因此而变做天使……’
像是一个顿悟的科学家发现了某条定理,林宁突然在脑袋里构思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显然。
话里的恶魔,指的就是面前的老人。
身体似乎被重新注入了一种名叫勇气的力量,在想出来这句话之后,林宁咬咬牙。
竟缓缓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在地上跪的太久,已经麻木的膝盖明显支撑不住林宁身体的重量。
向前一个趔趄,他差一点撞到老人的身上。
差一点。
最终还是没有撞上。
眼睛没有离开老人的脸,林宁微仰着头,弯下腰用力的敲打自己的腿,并轻轻的活动了几下。
血液流通。
感觉舒服了一些。
“你是个魔鬼。”
没头没脑。
站直了身体的林宁看着面前依旧微笑着的那张脸,突然没头没脸的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咬字清晰。
语句连贯。
“哦?……”
被辱骂的老人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
随着林宁的站起,他略略的抬高了自己的目光,饶有兴趣的看着林宁现在的脸。
“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一次杀了六百五十四个人,难道还不算魔鬼吗?”
愈加坚定起来的语气,林宁生硬的回答着老人的问话。
他现在已经完全放弃可以活着走出这个学校的希望。
或者说。
他已经确定自己会死在这里了。
那么。
对于一个已经注定会死的人,还有什么是可以让他畏惧的呢?
林宁知道。
自己现在唯一可以做的。
就是让自己死的像一个男人。
“他们……该死……”
眼神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
老人终于收拢了那张诡异的笑脸,摆出了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冲林宁说话。
并且声音中也第一次夹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恨意。
“他们该死?他们为什么该死?”
林宁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处境的危险,相反,他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渴望,一丝希望一吐唯快的渴望。
“难道只是因为你那个恋人吗?是的,我的确不知道你对你的恋人有多深的感情。可是我很清楚,无论她有多优秀,她的命绝不会比六百五十四条人命更有价值,一比六百五十四,一条多么不公平的比例。还有,我……”
“他们该死!!!”
老人突然发出的低吼打断了林宁的话。。
再没有一开始那诡异的微笑模样,林宁面前的老人现在的脸上是一幅愈加强烈的狰狞神色,全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杀戮气息,他微微的发着抖,满目怨恨的看着眼前倒在地上不断挣扎着的林宁。
抓着******的衣服。
林宁倒在地上,痛苦的滚来滚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的攥住,几乎快要被捏碎了一般疼痛,仿佛每一根血管上都生长出了尖锐的倒剌,狠狠的戳穿了那上面的每一寸血肉……
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
尽管xiong腔里的心脏是如此的痛彻肺腹,可是林宁却也只是不停的在地上滚来滚去。
牙齿咬破了嘴唇。
混合的自已的血,喉咙里响起呜呜的声音,林宁强忍着不肯让自己发出任何一声喊叫。
任何一声代表疼痛的喊叫。
而能表现出他现在疼痛的。
只有那张苍白的脸庞。
和那双血红的眼睛。
“算了……”
所有的疼痛冰崩瓦解。
像是从鬼门关游荡了一圈之后,刚刚回来一般。
沉重的呼吸,林宁无力的躺在地上,仰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
他感觉自已似乎刚刚和死神撞了个照面,并且和它接了个吻。他想自已一定会在接完这个吻之后被死神带走,会就那么死掉……
心脏处完全没有一丝疼痛过的痕迹。
可是林宁没想到,死神在接完那个吻之后并没有把他带走,反而把他推了回来……
嘴角的血顺着脸颊一滴滴落下来,然后再一滴滴的渗进土里。
大概是自己口臭,死神受不了才把自己推回来的吧……
林宁咧了一下嘴角,被自己的想法逗的笑了一下,口腔里的血受到喉咙气流的震动,沉闷的咕咚一声之后,又冒出来了许多。
染红了更多的白色牙齿。
“刚刚……很疼吧?……”
发怒时的神色被收拢,微笑着的表情又重新爬上了那张皱纹遍布的脸。
“咳…咳咳…我一定……是糊涂了……”
几声重重的咳嗽,老人蹒跚着走到林宁面前,借着手里黑色拐杖的支撑,看着林宁的脸,缓慢而吃力的蹲了下去。
呼哧,呼哧。
嘴里不断喷涌而出的气流,表示着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是多么艰难。。
“我不该……不该那么…咳…那么折磨你的……”
林宁的脸上保留着刚刚残余的笑,木纳的向上仰望。
老人的面庞遮住了他眼前的灰蒙蒙的天,林宁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上面每一个褶皱的轻微抖动。
“因为……对于一个…既将死掉…的人……来说,咳咳……任何错误…任何错误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嘎崩,嘎崩……
咔喳,咔喳……
混乱而又充满节奏。
老人的身后传来一阵林宁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微微侧过脸看过去。
林宁笑了。
黑色的男士皮鞋。
厚厚的玻璃眼镜。
诡异的一只眼睛。
不久之前刚刚化做一堆枯骨的历史老师,现在却又以一种活生生的姿态朝林宁走了过来,并且每向前走一步,身上都骨头都会发出响亮的磨合声。
听起来像是一具勉强拼凑的,会行走的垃圾。
他走到老人的身后停下来,用仅有的一只眼睛看着林宁。
老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呵呵……欢迎你**…第六面五十六个同学……”
还会害怕吗?……
没有改变表情,林宁依旧在嘴角处挂着一抹微笑,看着老人背后历史老师伸出惨白的手臂,一寸寸掐向自己的喉咙……
不会害怕了……
“姐夫。”
突兀响起的声音。
虽然听出来了这声音是哑巴女孩的,但林宁却没有转过脸去看。
因为没有足够的气力转动脖颈。
也因为再不愿看见那张曾经让自己伤心的人。
眼前看到的是一只惨白的手。
历史老师的手臂在哑巴女孩的声音刚刚响起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像突然失去动力的机械体。
它生硬的悬在了林宁眼睛上方一尺多距离的地方。
“怎么了……”
老人没有回头。
眼睛不曾离开林宁的脸庞,他沙哑着声音反问身后的哑巴女孩。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当年你站在病房门口,看着姐姐的尸体由温热一点点变做冰冷时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受吧……”
猝然转向的身体。
再没有刚刚蹲下身体时那种吃力的模样,以一种近乎超越正常人的速度,老人的目光突然间就脱离了林宁,转向了身后的哑巴女孩。
“你说……什么……”
压抑不住的颤抖语气。
像不久之前的林宁一般,老人的这句话也在刻意的隐瞒着自己的情绪,只是和林宁的失败相反。
老人成功了。
至少他现在成功了。
因为从那句话里,任准都能听出来老人现在很激动,却没有人能听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除了……
“一定很难受的吧……当年在病房门口,我站在你身后看到你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的刺进手掌,血从指缝中一滴滴流出来滴下去,紧咬着牙,你不肯吭一声疼,只是一脸苍白的盯着姐姐的尸体……
就那么盯了好久,然后突然间你开始疯狂的笑,开始歇斯底里的笑,笑声悲愤而苍凉,就那么大笑着,你撞过我的肩膀,冲出了那所医院……真的,姐夫,你当时的心情一定是很不好受的吧?……”
“够了!!”
最终还是失败了。
曾经刻骨铭心的故事经过了漫长的沉淀,再次被提起的时候不仅没有被遗忘,反而以一种更锋利的姿态划伤了那些原本已经伤痕累累的人……
那个由最真挚的爱和最残忍的恨所编织出的灵魂终于毫无保留退去了冰冷的外衣,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软弱暴露在日光之下……
………
隐藏不了的伤痛。
老人不住的啜泣。
……
………
许久。
“为什么说这些……”
深深的呼吸,老人勉强的控制住了自己说话的语气。
林宁挣扎着提了提神。
女孩刚刚对老人说的那些奇怪的话,林宁不是没听到。
他不仅听到了,而且听的很清楚。
虽然那些话与自己无关。
但是林宁仍想知道,女孩为什么要在这种场合下说出那样明显刺激老人的话。
难道是记恨自己不久前辱骂她的仇,所以故意激怒老人,好让老人在自己临死前再多折磨自己几次吗?
林宁心里苦笑了下。
应该不至于这样吧……
“姐夫,如果当年你看着姐姐离开时的心情真的不好受的话,那么……”
一个短短的,短短的停顿。
“那么今天就不要再让我承受一次了,好吗?””
老人突然闪过一道亮光的眼神。
林宁骤然转过的脖颈。
女孩……
这句话的意思……
“这个男孩……”
“我喜欢他……”
“像姐夫当年喜欢姐姐一样喜欢他……”
空白的脑海。
没有任何的心情。
林宁现在的心里一片宁静,他无声的看着那张自己曾经一眼喜欢、以后也将继续喜欢下去的脸。
慢慢的从眼角滑出了一滴泪……
她没骗自己……
她从来就没骗自己……
绝望是一片垠大的荒漠,满天风沙,林宁原本认为自已会凄凉的在这风沙下死去,但是在临死之前却从这荒漠里得到了一朵鲜艳的玫瑰。
还想要求什么呢?
这就够了……
“呵呵……”
“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
越来越猖狂的笑。
咔喳,嘎崩。咔喳,嘎崩。
混乱刺耳的骨骼磨擦。
老人一点点的将身体重新转了林宁,狰狞的面孔上是一双不屑的眼神。
他看着林宁。
一字一顿的说。
“再,见……年…青…人……”
咻。
被划破的空气尖锐的呼啸,林宁头上的历史老师仿佛得到了某种命令一般,停顿了许久的手臂骤然启动,向着林宁的脖颈迅捷无比的掐了下去……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耳边却是温柔的声音………
“记住…我叫赵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