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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高老头(7)

他终于到了海尔特街,对看门人说要见德·雷斯多伯爵夫人。人家见他走过院子,大门外并没有车马声,就瞧不起地看了他一眼;他忍耐着,坚信有朝一日能扬眉吐气。院中停着一辆华丽的两轮车,披挂齐整的马在那儿直蹬脚。他看着挥金如土的奢华,显示巴黎享乐生活的场面,已自惭形秽,再加上仆人们的白眼,自然更加难堪了。很快他心绪恶劣起来。满以为大开心窍、才华横溢的头脑,忽然闭塞了,神志不清。仆人进去通报,奥耶那站穿堂内一扇窗下,提着一只脚,肘子搁在窗子的拉手上,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院子。他等了很长时间,要不是他天生具有南方人特有的固执,认为坚持到底就能出现奇迹的话,他早已走掉了。

“先生,”仆人出来说,“夫人在上房里很忙,没答复我;烦请先生先到大客厅去,那里已有人在等候了。”

仆人能在片言只语之中批判主人或非难主人,朗森狄尼一边暗自佩服这种可怕的本领,一边胸有成竹,推开仆人走出来的那扇门,想让那豪仆知道他是认识府里的人物的;不料他莽莽撞撞走进一间摆油灯、酒架、烘干浴巾的器具的房子,房子通向一条黑乎乎的走廊和一座暗梯。他听到前厅里有人在偷偷地笑,更慌乱了。

“先生,客厅在这儿。”仆人那种假装的恭敬似乎增添了一点讽刺的意味。

奥耶那匆忙退出来,却撞在浴缸上,幸好帽子抓在手里,没有掉进缸里。长廊末端亮着一盏小灯,那边忽然开出一扇门,朗森狄尼听到德·雷斯多夫人和高老头的声音,还带有一声亲吻。他跟着仆人穿过饭厅,进入第一间客厅,发现一扇临院子的窗,就站在那儿。他想看明白,这个高老头是否真的是他认识的高老头。他心跳得厉害,又想起佛托拉那些可怕的议论。仆人还在第二客室门口等他,忽然里面走出一个英俊的青年,不耐烦地说:

“我要走了,莫利斯。告诉伯爵夫人,就说我等待了半个多钟头。”

这个放肆的男人——当然他有放肆的权利喽——哼着一支意大利歌曲的花腔,朝奥耶那这边的窗子走来,似乎为了瞧瞧这位大学生的样子,也为了向院子里张望。

“爵爷,您还是再等一会儿吧,夫人的事情已经结束了。”莫利斯退往穿堂时说。

这时,高老头出现在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门那边。他提起雨伞准备撑开,没有注意到大门开处,一位戴勋章的青年正赶着一辆轻便马车直冲进来。高老头赶紧倒退一步,才没被撞倒。马被雨伞的绸盖吓了一跳,向阶沿冲过去的时候,微微往斜刺里歪了一下。青年人恼怒地回过头,瞧了瞧高老头,在他没有走出大门之前,却向他点点头。那种礼貌就像应付一位有时要去求救的债主,又像对待一位不得不表示敬意、而一转身就要为之脸红的下流坯。高老头亲热地回应着,似乎很高兴。这些小动作都在一眨间过去了。奥耶那太入神了,以至于没觉察到身边还有别人,忽然,他听到伯爵夫人的说话声。

“哎,蒙考希,你要走啦?”

伯爵夫人也没留意到楼下有车子进来。朗森狄尼转过身,看见她娇滴滴地穿着件白开司棉外扣粉红结的梳妆衣,头上随意挽个髻,这是巴黎妇女的晨装。她身上散发着一阵阵的香味,两眼水汪汪的,显然刚才洗过澡;经过一番打扮,她愈加娇艳了。年轻人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们的精神和女人的光彩交融成一片,好比一棵植物贪婪地吸吮空气里对它有益的养料。奥耶那还没接触,就已感觉到这位夫人的手无比鲜嫩;微微敞开的梳妆衣有时露出一点儿粉红的胸脯,他的眼睛就在这儿久久地打转。伯爵夫人无须用鲸鱼骨束腰,一根带子就表现出柔软的腰肢;脖子叫人疼爱,套进拖鞋里的一双脚,格外娇美。蒙考希捧起她的手亲吻,奥耶那才发现蒙考希,伯爵夫人也才瞧见了奥耶那。

“啊!是你,朗森狄尼先生,我很高兴见到你。”她说话时的那副神态,聪明人看了会马上服从的。

蒙考希看看奥耶那,又看看伯爵夫人,态度分明是想让这不速之客走开。

“喂,亲爱的,把这小子赶走吧。”蒙考希傲慢的眼神,传达了这句简单明了的话。伯爵夫人窥探蒙考希的脸色,唯命是从的表情不知不觉中泄漏出一个女人的全部心事。

朗森狄尼心里恨死了这位青年。首先,蒙考希一头烫得很好的金黄头发,使他感到自己的头发很难看。其次,蒙考希的靴子又讲究又干净,不像他的沾了一层薄泥,虽然他走路极其小心。最后,蒙考希穿着一件紧贴腰肢的外氅,把他的身材衬托得像漂亮的女人;奥耶那在下午两点半却已穿上黑衣服了。从夏朗德州来的聪明的孩子,当然觉得这位高大细挑、淡眼睛、白皮肤的花花公子,能引诱没有父母的子弟倾家荡产的人,靠衣着占了优势。德·雷斯多夫人不等奥耶那说话,像飞鸟似地走进另一间客厅,衣裙招展,像一只蝴蝶。蒙考希追随着她,妒火中烧的奥耶那也跟着蒙考希和伯爵夫人。现在,这三个人又聚首在客厅中间的壁炉旁。大学生明知会妨碍讨厌的蒙考希,却顾不上德·雷斯多夫人是否会生气,存心要跟这花花公子捣乱。他忽然想起在德·鲍赛昂夫人的舞会上见过这青年,也猜到了他和伯爵夫人的关系。他凭着不成功便成仁的青年人的志气,私忖道:“他是我的情敌,非打倒他不可。”

啊!这冒失鬼!他不知道这位蒙考希·德·脱拉伊伯爵专挑拨别人侮辱他,然后先下手为强,一枪打死敌人。奥耶那虽是打猎的能手,但靶子棚里的22个人头靶,他只能打中一半左右。

年轻的伯爵在火炉边的一张安乐椅上坐下,拿着火钳,把柴火乱搅一阵,动作那么粗暴、那么烦躁,使阿娜斯大齐那张好看的脸立刻变晴转多云。她转身看着奥耶那,冷冷地带着质问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说:“你干吗还不走?”识趣的人会立刻明白这是逐客令。

奥耶那忙赔笑脸,说道:“夫人,我急于要拜见您,是为了……”

他忽然停住,因为客厅的门开了。赶轻便马车的那位先生进来了,光着头,也不招呼伯爵夫人,只是不放心地看了看奥耶那,跟蒙考希握手,说了声“你好”,语气亲热,搞得奥耶那目瞪口呆。内地青年完全不知道三角式生活多么有意思。

“这是德·雷斯多先生。”伯爵夫人指着她的丈夫,对大学生说。

奥耶那急忙深深地鞠躬致意。

“这位,”她把奥耶那介绍给伯爵,“是德·朗森狄尼先生,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德·鲍赛昂夫人是亲戚,最近我在她家的舞会上认识的。”

“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德·鲍赛昂太太是亲戚。”伯爵夫人因为要显示主妇的高傲,表示她府上的宾客没一个无名小卒,才特别着重的两句话,果然产生了奇妙的作用,伯爵立刻放下那副冷淡矜持的神气,招呼大学生道:

“你好,你好。”

甚至连蒙考希·德·脱拉伊伯爵也不安地看了看奥耶那,已没有刚才那样目中无人了。一个姓氏的力量竟像魔术棒一样,不仅周围的人为之动容,便是大学生自己也头脑清醒,之前准备好的聪明机智都恢复过来了。他灵机一动,使他看清了巴黎上流社会的氛围,在此之前,他还是稀里糊涂的。佛哥公寓、高老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我还以为玛西阿一族已没有人了。”德·雷斯多伯爵对奥耶那说。

“是的,先生。先伯祖德·朗森狄尼骑士,娶了玛西阿家的女继承人为妻。他们只生了一个女儿,嫁给了德·格拉朗蒲元帅,就是德·鲍赛昂太太的外祖父。我们一直是小房,先伯祖是海军中将,因为尽忠王室,把什么都丢了,就此家道中落。革命政府清算东印度公司时,居然不承认我们的债券享有权。”

“令伯祖是在1789年前带领复仇号的”

“是的。”

“那么他该认识先祖了。当年先祖是维克号的舰长。”

蒙考希向德·雷斯多夫人微微耸耸肩,像说:“如果他同这家伙,就海军谈个没完,那咱们就完啦。”

阿娜斯大齐懂得这意思,她用女人看家的本领,微笑说道:

“蒙考希,你来,我有事请教你。你们两位尽管驾着维克号和复仇号一起出海吧。”说完她站起身,向蒙考希做了个俏皮的暗号,蒙考希就跟着她朝上房走去。

这蹊跷的一对儿才走到门口,伯爵突然打断了同奥耶那的谈话,很不高兴地大声说道:

“你离开,阿娜斯大齐。你明明知道……”

“我马上来,我马上来,”她赶忙着说,“我想委托蒙考希替我办一件事,一会儿工夫就能说完。”

一下子她果然回来了。凡是希望自由行动的女人,都能摸清丈夫的性格,知道做到什么程度才不至于丧失丈夫的信任,也从不在小事上闹别扭。就跟这些女人一样,伯爵夫人一听丈夫的声音,就知道这不能太太平平地在内室待下去。这番挫折的确是因奥耶那而起的,伯爵夫人恨恨地对蒙考希指着大学生。蒙考希含讥带讽向伯爵夫妇和奥耶那说:

“哎,你们谈正经事,我不打扰了,再见吧。”说完他就走了。

“别走啊,蒙考希!”伯爵叫道。

“留下来吃饭吧。”伯爵夫人丢下奥耶那和伯爵,跟着蒙考希走进第一客室,耽搁了半晌,以为伯爵肯定打发奥耶那走的。

朗森狄尼听到他们俩一会儿大笑、一会儿谈话、一会儿寂静无声;于是就在伯爵面前卖弄才华,或恭维他、或逗他高谈阔论,故意拖延时间,以便能再见伯爵夫人,弄明白她与高老头的关系。奥耶那怎么都想不通,这个爱着蒙考希又能摆布丈夫的女人,为什么同老面条商打交道。他想摸清底细,拿住把柄控制这位地道的巴黎女人。

“阿娜斯大齐!”伯爵又大叫。

“算了吧,可怜的蒙考希,”她对那青年说,“没办法儿了,晚上见……”

“娜齐,希望你,”他咬着她耳朵,“打发掉这小子。你梳妆衣敞开一下,他双眼就红得像一团火;他会对你谈情说爱,而且会连累你,你会逼我把他杀了。”

“蒙考希,你疯了吗?这大学生不是挺好的避雷针吗?我当然会叫德·雷斯多对付他的。”

蒙考希大声笑着离开了,伯爵夫人靠着窗口目送他上车,他拽起缰绳,扬起马鞭子,一直到大门关上了她才回来。

“喂,亲爱的,”伯爵对她说,“这位先生家的庄园就在夏朗德河上,离凡端伊不远,他的伯祖还认识我的祖父呢。”

“见到老乡,好极了。”伯爵夫人心不在焉地说道。

“还不止这一点呢。”奥耶那轻声说。

“怎么?”她烦闷地问。

“刚才我看见从这里出去一位先生,和我住在一所公寓里,而且是隔壁房间,高里奥老头……”

一听到“老头”这个俏皮词儿,正在拨火的伯爵好似烫了手,把钳子往火里一扔,直起身说:

“先生,你可以称呼一声高里奥先生吧!”

看见丈夫这样沉不住气,伯爵夫人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狼狈不堪。她假作镇静,放松语气,答道:“怎么会认识一位我们最敬爱的……”她顿住了,瞧着钢琴,仿佛心血来潮想起了什么,说道:“你喜欢音乐吗,先生?”

“很喜欢。”奥耶那答道,脸涨得通红,隐隐约约觉得自己闯下了大祸,变得心慌意乱了。

“你会唱歌吗?”她边走向钢琴边大声问道,手指飞快地把所有的琴键都按了遍,从最低音的“1”到最高音的“4”,啦啦啦地响成一片。

“我不会,夫人。”

伯爵在房里来回转圈。

“多可惜呀,你在交际场中少了一样获取成功的手段了。——Ca-a-to,Ca-a-ro,Ca-a-a-a-to,nondubita-re。”伯爵夫人唱着。

奥耶那说了高老头的名字,就相当于挥动了一下魔术棒,跟那句“跟德·鲍赛昂太太是亲戚”的魔术棒作用正相反。他好比走进一位收藏家的屋子,靠有力的介绍才得以进门,不料竟粗心大意撞了一下摆满小雕像的古董橱,把三四个粘得不十分牢的头撞翻了。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德·雷斯多夫人的表情冷淡,她那双神情淡漠的双眼老是避开大学生的目光。

大学生说:“夫人,您和德·雷斯多先生有事,请接受我的敬意,允许我……”

伯爵夫人赶紧做个手势打断了奥耶那说:“欢迎您以后经常光临。”

奥耶那对主人夫妇深深地行礼,虽一再辞谢,还是被德·雷斯多先生坚持送到穿堂。

“以后这位先生来,不用再通报!”伯爵嘱咐莫利斯。

奥耶那走下台阶,发现天在下雨了。

“哼!”他心里想,“我跑来闹了个笑话,既不知原因,也不知后果;除此之外还糟蹋了我的衣服帽子。真应该乖乖地研究我的法律,专心致志做个严厉的法官。如果想体体面面地到交际场中混,要先买得起两轮马车、雪亮的靴子、必不可少的行头、金链条,从早起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是黄手套,我够得上资格吗?混账的高老头,去你的吧!”

奥耶那走到临街的大门口,一位马车夫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大概刚送了新婚夫妇回家,正想瞒着老板找几个外快;看见奥耶那没带雨伞,穿着黑礼服、白背心,又戴白手套,脚上穿着上过油的靴子,就向他招招手。奥耶那正憋着一肚子无名火,只想破罐子破摔,仿佛可以找到幸运的出路似的。他也向马车夫点点头,也不管口袋里只剩一法郎零两个铜子,径自上了车。车厢里零星散着几瓣橘花和扎花的金线,显然新郎新娘刚下车。

“上哪儿去呢,先生?”马车夫问。看见他已经脱下白手套。

奥耶那暗想:“管他呢!既然花了钱,就得利用一下!”于是大声回答:“鲍赛昂府。”

“哪个鲍赛昂府?”

这句话把奥耶那愣住了,刚见世面的漂亮哥儿还不知道有两个鲍赛昂府,更不知道对他不闻不问的亲戚有多少。

“德·鲍赛昂子爵,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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