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叫甘司的村子途中受的委屈一直不能说。我坐的是一匹枣红马拉的四轮轱辘车,车把式不停甩着带红缨的鞭子,我的心跟着车轴颤得那个紧呀。残阳一如他嘴里咒骂的那些个娘们涂的口红,几点星星胡椒粉似的撒在天际,枣树林已经果实累累,仿佛倚靠在路边的待产的孕妇。我一直沉默寡言,好奇的车把式老想用话头橇开我的牙齿。
“你一定受了什么委屈吧?”他乐呵呵地回头看我。他的鞭技完全达到了杂技水平,我的脑袋如同车上一块松动的挡板不停来回摇晃。
“一定的,”他啪地一甩长鞭肯定了这个想法。过了一会他几乎恳求道:“喂,小兄弟,能说说吗?”,接着这个甘司来的车把式几乎是在吼了,“小兄弟,你是城里人不假,可你我肚里的委屈还不都一样的?”
在这条通向甘司的无人的土路上,他把车子驾得横冲直撞。去甘司还有一小时的路程,沿途形形色色的新墓碑,和睁着空荡荡的瞎眼窝似的古墓坑,勾起了我的感慨。仅仅打量古墓周围的深壑,就知道捣毁古墓的人有多凶悍。甘司还没到,散发着革命气味的过去就仰面朝天地横卧在眼前。我很奇怪,自己的记忆中并没有甘司,据说两岁前我在这里呆过。我是在父母革命之余的地下娱乐中诞生的。父母告诉我,甘司虽穷,但甘司的墓可富得流油。他们曾在这里捣毁过无数的古墓,金银玉器甚至被这里的农民当作餐具用。二十多年过去了,深压在他们心底的那面阶级斗争的旗子早已褪色了,但我的委屈还是不能说。命运安排我在文物局工作,你们说,我委屈得厉不厉害?我得到处收拾父母当年阶级斗争留下的烂摊子。
他又甩了一串响鞭,这样下去甘司没到,我的耳朵倒要给震聋了。
“小兄弟,委屈这玩意儿就得说,说了就好,特别是说了你的,别人的就好了。”他把装着二锅头的小扁瓶子,从紧束的黑布腰带中掏了出来。
“来,抿上一小口,你就有劲说了。”
“不喝。”我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在我给他的十元搭载费中,并没有必须让我高兴这项。于是他自己抿了一大口,就像饥饿的婴儿狠命吸了一口母奶。
“嘿,这酒真够劲,”他不再说话时把整个脑袋扭过来,这时他的脊背挺得像我眼前的一扇门板,我仿佛是在这扇门板后面听他自言自语。
“哎,我都快成一个委屈收藏家了,我什么委屈没听过,半年前我跟我的亲兄弟分了手,分得我心痛啊,至今这个心哪就没一刻安稳过。半年来就靠马车碾着别人的委屈安慰自己,耳膜只对委屈感兴趣。哎,小兄弟,你今天把自己憋得连屁都不响,算你撞了大运了。我敢说我把自己的大委屈一说,你今后就再也找不到委屈了。
“我们这里以前真是穷啊,全村人守着山上歉收的碱地,弄得家家户户出门都没象样的衣服。后来镇上派人来毁墓,我娘倒是留了心眼。她以前出生在大户人家,见识宽着呢。兄弟俩被她说动了心,每天晚上去墓坑那边拾些古旧的玩意儿。那时候,旧玩意儿最不值钱,清花瓷扔在地上都没人搭理。我娘偏留了心眼让我们藏了一大堆。藏到八十年代就来运了。还是娘看得准,跑来村里收旧货的贩子越来越多,价格像驴屁股都翘上了天。按说我应该赶上这个暴发的大潮,可偏偏暴发的不是我。我的兄弟心狠手辣,为了地窖里的那堆东西,他搬去和母亲长住,侍候她到死。等我反应过来,那堆玩意儿已经落到他手中。他不肯平分堆积如山的东西,倒像爷们给小钱似的,找了些旧破烂给我。我娘那个心眼留得准哪,十几年她守着那堆东西不肯卖,硬是把价格守到了天价。从她咽气的那天起,也就是春节前的一月十号,兄弟俩的关系就算完了。两人见面,脸皮绷得就像一对绑腿。媳妇怨我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可他是我的亲兄弟呐,我对他怎么能下得了手。要是换了别人欠这么多,我早用刀子把他抹了。
“五月份来了个眼力不错的贩子,出价二十万把东西全收走了。二十万哪,我从早到晚风餐露宿,才挣几个钱?本来归我的十万就这样被他吞了,吞了还没讨到他一张好脸,你说我的委屈大不大?现在,我除了咒他阳寿到头,就是想听听有谁也受过这么大委屈。要知道,蛇蝎心肠的人是不会受大委屈的。”
说话的这会功夫,连树木也看不清了,月亮就像他哀叹的被兄弟夺走的白亮瓷器。我依旧鸦鹊无声,听着马车和他的声音响彻大地。在影影绰绰的旷野上,我的幻觉多着呢。甘司仿佛是一具直挺挺躺在前面,等待我去查看的棺中干尸,那些精美绝仑的陪葬品,早已被人哄抢一空。这会只有我知道,父母他们造的孽有多大……我仿佛看见了一条文物汇成的大河,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和狡诈,源源不断地绕过海关流向世界。
“十万元哪,”我听见他心碎地大叫一声,又举起了鞭子。
“有什么好惋惜,都是不义之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不丁地说道。
“什么?小兄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他在座位上几乎往上跳了一下,“如果当初不是我们偷偷把它们捡回来,它们早被人砸成破烂了,现在怕连粉沫都找不到,我们担心受怕保存了这么多年,这点钱也就当是保存费吧。和那些个大博物馆相比,这点钱怕是保存一年都不够吧?!”
我的脑子乱哄哄的,真所谓锥心泣血。听他说了这么久,我心里的委屈根本没法说了。文物流失、兄弟反目……父母啊,瞧瞧你们造的这些孽吧。我偏还摊上这份倒霉的工作,像一根医生的手指伸进了甘司这个伤口。
那个晚上,我打量着天上的星星,就像打量自家的罪过。一路上,车把式憋的气啊像风箱拉得那般足,鞭声和屁声不时撕碎难耐的沉默,像两个交叉掩护的枪手,让我顺利向甘司挺进……
2004.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