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刚一进车厢,他便感觉到不寻常的气息。
诚然,周围依旧是一张张疲惫的脸,有的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有的目视车顶神情萧索,清一色都是在京城最繁华地带打拼的年轻人。然而,当车厢驶出闹市区进入京郊荒凉的地表之下时,某种带着另一世界烙印的气息无声弥漫开来。
林晋抱着纸箱,靠着椅背,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密切留意着所有的动静。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纸箱轻飘飘的,里头装着乱七八糟的纸张和廉价水杯,外带公司圣诞晚会上抽奖抽到的保鲜盒。这些东西大可一丢了之,但他仍是抱着它挤上最后一班地铁,抱着它坐在硬梆梆的塑料座椅上发呆。
唯有这些东西,记载了他无数个默默无闻却又充满汗水的小职员生涯。
主管那一脸刻薄相仍在眼前浮现,那家伙一手拿着塑料梳子一手举着女式小圆镜,无比耐心地梳着头顶清晰可数的毛发:“建议书是我交上去的,没有个人恩怨,完全是你的性格不太适合公司这个岗位。”
主管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如一把矛刺狠狠刺进他胸膛里。
离开公司时,他拿出最近一次出差的发票,不过二十块钱,不想主管冷冷一笑,“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你乱开的,让财务核实一下再说报销的事。”
他把发票撕得粉碎,想一把撒在主管那可鄙的脑袋瓜上,不过最终还是扔进了垃圾桶。打开门,想重重把门摔上,发泄一下最后的怒气,不过最终还是吞下怒火。
他平静地带上门。
“慢着!”在门将要关上那一瞬间,主管叫住他。
“部门办公室的钥匙留下,没偷偷配一把吧,这几天要是丢东西,我可是会报警的。”
他震惊之余觉得可笑,掏出钥匙放在桌上,转身走出办公室,再转身,把门轻轻带上。经过公司大厅长长的走廊,下楼,绕过公司楼下那一片买快餐的铺子,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踢着踢着,停下脚步,捡起石子,用力攥在手心里。
马上就要到京郊倒数第二站了,飞速穿梭在地下的车厢载着一群年轻人,奔往与繁华大都市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那股气息越发浓重了起来,林晋睁开眼睛,扫视车厢,一切跟他初上车时没有两样。人们的脸上无不带着倦容,手机聊天软件的提示音此起彼伏。那股令人浑身发冷的气息到底从哪里传来的呢?
车厢喘了一口气,缓缓停止,人们鱼贯而下,不多时车厢里便空无一人,除了他自己。
场景再次回到白天。
尖利的石子刺破手心的表皮,他绕到公司写字楼的背后,眯着眼睛望向主管所在的那两扇窗户,望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用力把石子向窗户那里扔去,劣质玻璃发出脆响,碎成许多块。不一会儿,主管那无比自珍的脑袋探了出来,慌里慌张,老狗似的朝地上搜索。
他不等主管大骂出口,朝楼上竖了一个中指,然后撒腿就跑。边跑边笑,跑过人群,跑到车站,用口袋里剩余的钱狠狠大吃了一顿,不过一份砂锅,一份陕西肉夹馍,一份冰冻芬达,两根烤肠。
日头西落,他挤上地铁,心情渐渐沮丧下来,抱着纸箱昏昏欲睡,无比渴望生命里出现一场翻天覆地的奇迹。
午夜十一点。
车厢里惨白的灯光忽然接连闪烁。等恢复正常时,林晋看到车厢尽头坐着一个黑袍白面的魅影。“魅影”这个名字是他随口取的,一看到那家伙,这名字便涌到脑袋里。
魅影的黑袍盖着脚面,不知袍子里是否有脚,脸上戴着一副惨白的面具,五官模糊,表情淡漠。沉默地坐在空无所有的车厢里,散发出冰冷孤寂的气息。
他并不感到害怕,只觉得体内升起一股微微的兴奋。车厢飞速前进里,两人一个坐在前头,一个坐在尾端,互相感知着各自的存在,但绝不互相打量。
后来车厢犹如时光列车一般以史无前例的速度向前穿梭,车窗外不再是单调的地下通道,而是广袤荒凉的原野,无边的黑暗里,林晋看到一头头或大或小的老鼠蹲在土坡上,朝车厢里虎视眈眈。体形较小的老鼠也有成人一样高,而最大的老鼠,林晋只能透过车窗,看见它们毛绒绒的灰白色的肚皮。
“我要被带到哪里?”林晋心里一惊,起身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注视着外面陌生无比的世界。这时魅影站起,举步向他走来,右手臂从长袍里伸出,慢慢抬起,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平举着一把大口径手枪,黑洞洞的枪管冷冷指着他。
林晋开始向前头的车厢跑去,边跑边惊慌地回头。魅影穷追不舍,举枪的手臂始终笔直地伸在空气里。似乎在表明一个决心:不把他毙命于枪下,誓不罢休。
地下铁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往一片漩涡状的光晕里穿去,那光晕散发出极其强烈的光芒,似乎能把一切吞噬殆尽。在明亮的光里,林晋看到一蓬火花向自己射来,魅影开枪了!
然而当子弹在空气里因摩擦而发出的火花即将射至眼前时,两团黑色的东西从火花里脱颖而出,向他扑来,一个是罗盘形状的计时器,一个是中型的军用背囊。
计时器八爪鱼一般贴在他的手腕上,自行扣紧,背囊在空中转了一个弯,趴在他的背上,咔哒一声脆响,两条绷带在他胸前合上。便在这时,站在光亮之外的魅影邪邪一笑,把手枪甩开,朝他扔来。
车厢正在被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道挤压得扭曲变形,碎玻璃如飞蝗一般四下飞溅,灯光明灭不定,剧烈地闪烁个不停。林晋开始向前奔跑,每跨出一步,他的脚跟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地面的沦陷。眼前远远出现一道白色的拱门。犹如星际之门似的,散发着冷冷的超现实气息。
竭力跑到拱门前,他回头望见魅影抄着双手,站在废墟中央,大地海浪一般起伏不定,沦陷不止,唯有此人好整以暇,波澜不惊。
嘀的一声,计时器归零。
他一跃跳入拱门里。
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场漫长得有点让人着急的梦境。
他一直想睁开眼睛,但总是不成。很久很久以后,一道线型的光亮毫无征兆地射进黑暗里,浸润着他的清醒之核。
他翻了一个身,顿觉空间逼仄,僵硬的关节肌肉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复苏,他睁开滞重的眼皮。
首先看见一双大眼睛,冰雪一般清澈,冰雪一般沉静。脸蛋脏兮兮的,短发乱如鸟窝,鼻子极为秀气,脸上那几块光洁的地方,洁白胜雪。
他们互相打量着。
一边不无警惕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女孩,一边转动极其滞重的脑袋瓜开始思索。在失去意识之前,他记得最后的画面是车厢逐次沦陷,不错,那似乎是末日的景象!
面前这位姑娘,莫非也是幸存者?但她那双眼睛太过清澈和锋利,周身散发出的令人赏心悦目的生命力,与之前那个时代的人们迥然不同。
被一个男人这么久久地注视,她似乎有些脸红,噗地把火把吹灭,四周瞬间一片漆黑。
“不吓唬你,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死了。”女孩以硬梆梆的声音说。“我叫白夜,以后你得跟我着,我去东你不能去西。实在想去,也随你的便,只要你不想活命。”
他一滩烂泥似的躺在地上,听着呼吸,发现这里除了自己和那女孩,不远处还有一人,正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三人似是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空间之外,浩大的风声如海潮拍打山崖,但因为空间极度的密封性(门窗应该都堵死了),风声听在耳中,像是从十里之外传来的一样。
他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一点什么,但浓稠的黑暗弥漫于整个空间。
“这是哪里?”话一出口,他就被自己干枯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就当这里是地狱。”白夜低声说道。“别再问,需要你知道的,我会主动告诉你,接下来会有极为恐怖的事情发生,你要是乖些,或许可以侥幸保全小命。”
他果断地紧闭嘴巴,不由自主地吞咽一口唾沫,吞咽之声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很大,黑暗里,他好像看到白夜扭过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时间过得极慢,四周弥漫着一股令人难熬的压抑。
他发现力气已经在四肢充盈,于是用手撑地坐了起来。摸了摸身上,手腕上奇怪的计时器还在,但已经彻底没有光亮,身上穿的仍是末日前穿的那些:防水外套,质地无比耐磨的粗布裤子。背上绑缚着那个背囊。
晓得背囊还在,他放心下来。
外面的风声不知何时干净利索地偃旗息鼓,屏气细听,整个世界像是回到了尚无生命的寂灭时代。
绝对寂静里忽然传来一丝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