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神脸”的那位司帆先生。其实是应该高高兴兴的,因为他所夹带的两个女人,其中年青的一位便是他的新宠;这里有一段小小的秘密。开车的前夜,查房间的宪警在一家旅馆内发见一男一女同在一房,宪警们早就认识这女的,知道她干的是哪一项生意,现在她和一个男子在这里,不问而知是没有什么正经的;然而宪警们还是照例问了,先问那男子:
“你是干什么的?”
“司机。”男的回答,立刻拿出证章来给他过目。
“她是你的什么人?”宪警指一指女的。狡滑地笑了一笑。
不料那司机干脆地答道:“我的老婆!”
“呵,不是罢?”警察之一倒有点不知所措了,但突然把脸一沉,转向那女的喝道,“你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跟他育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夫妻,我不干什么,我是他老婆。”女的也不示弱。
这可激怒了另一位警察了,池上前一步,对那女的厉声说:“你不用嘴硬,我认识你的!你天天在这条街上走。你几时嫁给他的?哼,怎样会晚上忽然跑出一个老公来了!”
女的一看瞒不过,也就认了:“我自愿跟他。你们管不了!我是今天嫁给他的!”
“呵呵!可是你有丈夫没有?你的丈夫在哪里?”
“我有丈夫!”那女的咆哮起来了,“可是和你们不相干。我的丈夫打仗去了,两年没有汛息了,谁知道他是死是活,我没法过日子,他要我,”女的指一下那司机,“我自愿跟他。谁也管不了我们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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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参看本辑《风雪华家岭》篇。那辆”专车”是为那个准活佛的六师专开的,但也卖票给有介绍信的客人,我是这样坐上了这辆“专车”的。——1958年11月13日作者补志。
“那不成!”警察之一冷冷地说,却又转脸对他的同伴似乎征求他的同意道,“带她到局里去。”
“我不去!你们给我找丈夫来,我就跟你们去!去!”说着,就简直往床上一坐,摆出不再理会的姿势。
“瞧吧,你敢不去。”警察也当真生了气。“简直是蛮不讲理尸
“还我丈夫来,我就去尸女的声音忽然嘶哑了,却把脸背着人。“不让我跟他,谁来养活我?……”
“算了罢,算了罢,”另一个警察从中转圜,“随他们去。”
一手拉住了他的同伴,便打算走。
可是那一个还回头对司机问道,“你抽不抽大烟?”
“不抽。”司机回答,讨厌地扁嘴。
于是查房间的走了,这一幕完毕。
第二天,车开出站约一公里,那女的上了车,她穿一件印花的人造丝旗袍,烫发,半高跟皮鞋,短裤子,露出两条大腿,身段倒还不差,脸庞儿略扁,两颧微突,一对眼睛却颇有点风骚。她爬上车和那另一女人(说是司机的亲戚),坐在货包上。那天是阴天,风吹来很冷,人家都穿了棉大衣,可是那女的只穿一身单衣。司机把自己的棉大衣丢给她,但仍冻得脸色发青。车走了一二小时以后,忽然停止了,司机探头叫道:“下来,下来尸于是那女的爬了下来。司机要她挤在他那狭小的座位里(这一种新式福特货车,它那车头的司机座和另一个座是完全隔开的,简直没法通融),一条腿架在他身上,半个身子作为他的靠背,他的前胸紧压着驾驶盘,两只手扶在驾驶盘的最上端,转动都不大灵活,——就这样开车。
走过西南公路的,都知道那边是坡多弯多,司机的手脚经常不得闲空,“财神堂”(即车头)里多放了一点零星东西,司机还嫌碍手碍脚,一定不许可,何况司机座位上多挤上一个人呢!然而我们这位司机先生竟因舍不得他的新宠受冻而犯了行车的规章。
在车子要爬过一个山头的时候,那位司机到底觉得太冒险了,坡爬上一半就又戛然煞住了,叫那女的仍旧回到车顶货包上去,一面怒声叫道:“那不是有个铺盖吗?打开来,借被子用一用,裹住了身子!——不要紧的!客人的东西,借用一用尸体。
司机在路上就是不折不扣的迭克推多!自然不是个个司机带了他的“爱人”去作“蜜月旅行”的。
后来那女的到了遵义下车,据她对同车的旅客说,她娘家在遵义。这和她对查房间的所说的,又显然不符。但从这点却可以推知:这位勇敢的司机先生大概要在遵义又布置一个“家”了,不用说,在重庆和贵阳,他早已各有一个。
贵阳巡礼
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春,从长沙疏散到贵阳去的一位太太写信给在汉口的亲戚说:“贵阳是出人意外的小,只有一条街,货物缺乏,要一样,没有两样。来了个把月,老找不到菜场。后来本地人对我说:菜场就在你的大门外呀,怎么说没有。这可怪了,在哪里,怎么我看不到。我请人带我去。他指着大门外一些小担贩说,这不是么!哦,我这才明白了。沿街多了几副小担的地方,就是菜场!我从没见过一个称为省城的一省首善之区,竟会这样小的!那不是城,简直是乡下。亲爱的,你只要想一想我们的故乡,就可以猜度到贵阳的大小。但是我们的故乡却不过是江南一小镇罢了!可爱的故乡现在已经没有了,而我却在贵阳,我的心情,你该可以想象得到罢?”
二十七年冬,这位太太又写信给在重庆的亲戚说:“最近一次敌机来轰炸,把一条最热闹的街炸平了!贵阳只有这一条街!”
这位江南少妇的话,也许太多点感伤。贵阳城固然不大,但到底是一省首善之区,故于土头土脑之中,别有一种不平凡气象。例如城中曾经首屈一指的老牌高等旅馆即名曰“六国”与“巴黎”,这样口气阔大的招牌就不是江南的小镇所敢僭有的。
但“六国”与“巴黎”现在也落伍了。它们那古式的门面与矮小的房间,跟近年的新建设一比,实在显得太寒伧。经过了大轰炸以后的贵阳,出落得更加时髦了。如果那位江南少妇的亲戚在三十年(一九四一年)的春季置身于贵阳的中华路,那她的感想一定“颇佳”。不用代贵阳吹牛,今天中华南路还有三层四层的洋房,但即使大多只得二层,可是单看那“艺术化”的门面和装修(大概是什么未来派之类罢),谁还忍心说它“土头土脑”?而况还有那么大的玻璃窗。这在一个少见玻璃的重庆客人看来委实是炫耀夺目的。
如果二十七年春季贵阳市买不出什么东西,那么现在是大大不同了。现在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但以有关衣食两者为限。而在“食”这一项下,“精神食粮”当然除外。三家新书店在一夜间被封了以后,文化市场的空气更形凄凉。
电影院的内部虽然还不够讲究,但那门面堪称一句“富丽堂皇”,特别是装饰在大门上的百数十盏电灯,替贵阳的夜市生色不少。几家“理发厅”仿佛是这山城已经摩登到如何程度的指标。单看进进出出的主顾,你就可以明白所谓“沪港”以及“高贵化妆品”,大概一点也不虚假。顾了头,自然也得顾脚。这里有一家擦皮鞋的“公司”。堂堂然两开间的门面,十来把特制的椅子,十几位精壮的“熟练技师”,武装着大大小小的有软有硬的刷子,真正的丝绒擦,黑色的、深棕浅棕色的、乃至白色的真正“宝石牌”鞋油,精神百倍地伺候那些高贵的顾客。不得不表白一句:游击式的擦鞋童子并不多。是不是受了那“公司”的影响,那可不知道。但“公司”委实想得周到,它还特设了几张椅子,特订了几份报纸,以便挨班待擦的贵客不至于无聊。
使我大为惊异的,是这西南山城里,苏浙沪气味之浓厚。在中华南北路,你时时可以听到道地的苏白甬白,乃至生硬的上海话。你可以看到有不少饭店以“苏州”或“上海”标明它的特性,有一家“综合性”的菜馆门前广告牌上还大书特书“扬州美肴”,一家点心店是清一色的“上海跑堂”,专卖“挂粉汤团”,“绉纱馄饨”,以及“重糖猪油年糕”。而在重庆屡见之“乐露春”,则在贵阳也赫然存在。人们是喜欢家乡风味的,江南的理发匠、厨子、裁缝,居然“远征”到西南的一角,这和工业内迁之寥寥相比起来,应作如何感想?
“盐”的问题,在贵阳似乎日渐在增加重量。运输公司既自重庆专开了不少的盐车,公路上亦常见各式的人力小车满装食盐,成群结队而过。穿蓝布长衫的老百姓肩上一扁担,扁担两端各放黝黑的石块似的东西,用麻布包好,或仅用绳扎住;这石块似的东西也是盐。这样的贩运者也绵延于川黔路上。贵阳有“食盐官销处”,购者成市;官价每市斤在两天之内由一元四涨至一元八角七分。然而这还是官价,换言之,即较市价为平。
贵阳市常见有苗民和彝民。多褶裙、赤脚、打裹腿的他们,和旗袍、高跟鞋出现在一条马路上,便叫人想起中国问题之复杂与广深。所谓“雄精器皿”又是贵阳市一特点。“雄精”者,原形雄黄而已;雕作佛像以及花卉、鱼鸟、如意等形,其实并无作器皿者。店面都十分简陋,但仿单上却说得惊人:“查雄精一物,本为吾黔特产矿质,世界各国及各行省,皆未有此发现,其名贵自不待言;据本草所载,若随身久带,能轻身避邪,安胎保产,女转男胎,其他预防瘴气,打杀毒蛇毒虫,尤为能事”云云。
所谓“铜像台”就是周西成①的铜像,在贵阳市中心,算是城中最热闹,也最“气概轩昂”的所在。据说贵州之有汽车,周西成实开纪元;当时周“经营”全省马路,以省城为起点,故购得汽车后,由大帮民夫翻山爬岭抬到贵阳,然后放它在路上走,这恐怕也是中国“兴行汽车史”上一段笑活罢。
铜像台四周的街道显然吃过炸弹,至今犹见断垣败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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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周西成(1893—1929):贵州桐梓人。1927年至1929年间任国民党政府贵州省政府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