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次感觉到有这么一位年青人在他们一起,是在天方破晓,山坡的小松林里勉强能够辨清人们面目的时候。朝霞掩蔽了周围的景物,人们只晓得自己是在一座小小的森林中,而这森林是在山的半腰。夜来露重,手碰到衣服上觉得冷,北风穿过森林扑在脸上,虽然是暖和的南国的冬天,人们却也禁不住打起寒战来了。
昨夜他们仓皇奔上这小山,只知道是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敌人的游骑很少可能碰到的地方;上弦月早已西沉,朦胧中不辨陵谷,他们只顾跟着向导走,仿佛觉得是在爬坡,便断定是到山里的一间土寮或草寮去。那里有这么几株亭亭如盖的大树,掩护得很周密而又巧妙,而且——就象他们在木古所经验过的住半山土寮的风味,躺在稻草堆上一觉醒来,听远处断断续续的狗叫,似在报导并无意外,撑起半身朝寮外望一眼,白茫茫中有些黑##,象一幅迷漫的米芾水墨画,这也算是够“诗意”的了。他们以这样的“诗意”自期,脚下在慢慢升高,谁知到最后站住了的时候却发见这期待是落空了,没有土寮,也没有草寮,更没有亭亭如盖的大树,只有疏疏落落散布开的小树,才到一人高。然而这地方之尚属于危险区域,那时倒也不知道。现在,他们在晓风中打着寒噤,睁大了眼发愣,可突然发觉在他们周围,远远近近,有比他们多一倍的武装人员,不用说,昨夜是在森严警戒中糊里糊涂地睡了一觉。
不安的心情正在滋长,一位年青人,肩头挂一枝长枪,胸前吊颗手榴弹,手提着一支左轮,走近他们来了。他操着生硬的国语,几乎是一个一个单字硬挤凑起来的国语,告诉他们:已经派人下去察看情形了,一会儿就能回来,那时就可以决定行动了。
“敌人在什么地方?”他们之中的G君问。
年青人好象不曾听懂这句话,但是不,也许他听懂,他侧着头想了想,好象一个在异国的旅客临时翻检他的“普通会话手册”要找一句他一时忘记了的“外国话”;终于他找到了,长睫毛一闪,忽然比较流利地答道:“等等就知道了。”
如果说是这句话的效力,倒不如说那是他的从容不迫的态度给人家一服定心剂,人们居然自作了结论:敌人大概已经转移方向,威胁是已经解除了。然而人心总是无厌的,他们还希望他们自作的结论得到实证。眼前既然有这么一位“语言相通”的人,怎么肯放过他?问题便象榴霰弹似的纷纷掷到他头上。他们简直不肯多费脑力估量一下对方的国语程度究竟是能够大概都听懂了呢,还是连个大概都听不懂,而只能象一位环绕地球的游客就凭他那宝贝的“会话手册”找出他所要说的那几句话。
但是年青人不忙不慌静听着,闪动着他的长睫毛。末了,他这才回答,还是那一句;“等等就知道了”。这一句话,现在可没有刚才那样的效力了。因为提出的问题太多又太复杂,这一句回答不能概括。人们内心的不安,开始又在滋长。他们开始怀疑这位年青人能听懂也能说的国语究竟有几句了,如果他们还能够不起恐慌,那亦还是靠了这位年青人的镇静从容的态度。
幸而这所谓“等等”,不久就告终,“就知道”的事情也算逐一都知道了。敌人果然离这小小村落远些了,他们可以下山去,到屋里一歇了。
在一座堡垒式的大房子里,人们得到了一切的满足:关于“敌情”的,关于如何继续赶路的,最后,关于休息和口腹的需要。
因为是整夜不曾好生睡觉,他们首先被引进一间房去“休息”一会儿,这房本来也有人住,但此时却空着。招待他们的人——两位都能说国语,七手八脚把一些杂乱的东西例如衣服、碗盏之类,堆在一角,清理出一张大床来,那是十多块松板拼成,长有八九尺,宽有四五尺,足够一“班”人并排躺着的家伙;又弄来了一壶开水,于是对他们说:“请休息吧,早饭得了再来请你们。”
这房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洞,狭而长。实在不能算是窗,只可说是通气洞。但真正的用途,却是从这里可以射击屋子外边的敌人。此时朝暾半上,房里光线黯淡,而在他们这几位弄惯了必先拉上窗幛然后始能睡觉的人看来,倒很惬意。然而他们睡不着,也许因为疲劳过度上了虚火,但也许因为肚子里空,他们闭眼躺在那些松板上,可是睡不着。
但是不久就来请吃早饭了。
吃饭的时候,招待他们的两位东道主告诉他们:今晚还得走夜路,不远,可也有三十多里,因此,白天可以畅快的睡个好觉。
他们再回那间房去,刚到门口,可就愣住了。
因为是从光线较强的地方来的,他们一时之间也看不清楚,但觉得房里闹烘烘挤满了人,嘈杂的说笑,他们全不懂。然而随即也就悟到,这是这间房的老主人们回来了,是放哨或是“摸敌人”回来了,总之,也是急迫需要休息的。
渐渐地看明白,闹烘烘的七八人原来是在解下那些挂满了一身的捞什子:灰布的作为被子用的棉衣,子弹带,面巾,象一根棒锤似的米袋,马口铁杯子,手榴弹等等,都堆在墙角的一只板桌上。看着那几位新客带笑带说,好象是表示抱歉,然后一个一个又出去了,步枪却随身带起。
房里又寂静了,他们几位新客呆了半晌,觉得十二分的过意不去;但也只好由它,且作“休息”计。他们都走到那伟大的板铺前,正打算各就“岗位”,这才看见房里原来还留得有一个人,他坐在那窗洞下,低着头,在读一本书,同时却又拿支铅笔按在膝头,在小本上写些什么。
看见他是那么专心致志,他们都不敢作声。
一会儿,他却抬起头来了,呀,原来就是早晨在山上见过的那位年青人。
只记得他是多少懂得点国语的,他们之中的C君就和他招呼,觉得分外亲切,并且对于占住了房间的事,表示歉意。
年青人闪动着长睫毛,笑了一笑。这笑,表示他至少懂得了C君的意思。可是他并不开口,凝眸望了他们一眼,收拾起书笔,站起身来打算走。
“不要紧,你就留在这里,不妨碍我们的,况且我们也不想睡。”C君很诚恳的留他。
C君的同伴们也表示了同样的意思。
他可有点惘然了。——是呀,他这时的表情,应当说是“惘然”,而不“踌躇”。长睫毛下边的澄澈而凝定的眼睛表示了他在脑子里搜索一些什么东西。终于搜索到了,乃是这么一句:“我的事完了。”
他似乎还有多少意思要倾吐,然而一时找不到字句,只好笑了笑,又要走。这当儿C君看见他手里那本很厚的书就是他们一个朋友所写的《论民族民主革命》,一本高级的理论书,不禁大感兴趣,就问他道:“你们在研究这本书么?”
他的长睫毛一敛,轻声答道:“深得很,看不懂。”忽然他那颇为白晰的脸上红了一下,羞怯怯地又加一句:“没有人教。”
“你们有学习小组没有?”
年青人想了一会儿,然后点头。
“学习小组上用什么书?不是这一本么?”
“不是。”年青人的长睫毛一动,垂眼看着手里那本书,又叹气似的说,“好深呵,好多地方不懂。”
这叹息声中,正燃烧着火焰一样的知识欲;这叹息声中,反响着理论学习的意志的坚决,而不是灰心失望。他们都深深感动了。C君于是问道;
“你是哪里人?”
“新加坡。”
“什么学校?”
“我是做工的。”年青人回答,长睫毛又闪动一下。
这一回答的出人意外,不下于发见他在自习那本厚书。C君的同伴们都加入了谈话。而且好象这极短时间的练习,已经使得那年青人的国语字汇增加了不少,谈话进行得相当热闹。
从他的不大完全的答语中,他们知道了他生长在新加坡,父母是工人,兄弟姊妹也是工人,他本人念过一年多的小学,后来就做机器工人,抗战以后回祖国投效,到这里也一年多了。
“你怎么到了这里的?”有人冒昧地问。
年青人又有点惘然了。急切之间又找不到可以表达他的意思的国语了,他笑了笑,低垂着长睫毛,又回到原来的话题,叹息着说:“知识不够,时间——时间也不够呀。”
于是把那本厚书塞进衣袋,他说:“我还有事,等等,时间到了,会来叫你们。”便转身走了。
房里又沉静了,一道阳光从窗洞射进来,那一条光柱中飘游着无数的微尘,真可以说一句万象缤纷。他们都躺在松板上,然而没睡意,那年青人的身世,性格——虽然只从这短促的会晤中窥见了极少的一部分,可是给他们无限兴奋。
态度沉着,一对聪明而又好作深思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异常清秀端庄的面孔,说话带点羞涩的表情:——这样一个年青人,这样一个投身于艰苦的战斗生活的年青人,仿佛在他身上就能看出中华民族的最优秀的儿女们的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