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西北高原的人们,不能想象江南太湖区域所谓“水乡”的居民的生涯,所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也还不是江南“水乡”的风光。缺少那交错密布的水道的西北高原的居民,听说人家的后门外就是河,站在后门口(那就是水阁的门),可以用吊桶打水,午夜梦回,可以听得橹声欸乃,飘然而过,总有点难以构成形象的罢?
没有到过西北——或者就是豫北陕南罢,——如果只看地图,大概总以为那些在普通地图上有名有目的河流,至少比江南“水乡”那些不见于普通地图上的“港”呀,“汉”呀,要大得多罢?至少总以为这些河终年汤汤,可以行舟的罢?有一个朋友曾到开封,那时正值冬季,他站在堤上,却还不知道他脚下所站的,就是有名的黄河堤岸;他向下视,只见有几股细水,在淤黄泥沙中流着,他还问:“黄河在哪里?”却不知这几股细水,就是黄河!原来黄河在水浅季节,就是几股细水!
大凡在地图上有名有目的西北的河,到了冬季水浅,就是和江南的沟渠一样的东西,摆几块石头在浅处,是可以徒涉的。
乌鲁木齐河,那也是鼎鼎大名的;然而当我看见马车涉河而过的时候,我惊讶于这就是乌鲁木齐河!学生们卷起裤管,就徒涉了延水的事,如果不是亲见,也觉得可惊,因为延水在地图上也是有名有目的呀!
但是当夏季涨水的当儿,这些河却也实在威风。延水一次上流涨水,把“女大”用以系住浮桥的一块几万斤重的大石头冲走了十多丈路。
光是从天空飞过,你不能具体的了解所谓“西北高原”的意义。光是从地上走过,你了解得也许具体些,然而还不够“概括”(恕我借用这两个字)。
你从客机的高度仪的指针上看出你是在海拔三千多公尺以上了,然而你从玻璃窗向下看,吓,城郭市廛,历历在目,多清楚!那时你会恍然于下边是高原了。但在你还得在地上走过,然后你这认识才能够补足。
你会不相信你不是在乎地上。可不是一望平畴,麦浪起伏?可是你再极目远望,那边天际一道连山,不也是和你脚下的“平地”是并列的么?有时你还觉得它比你脚下的低呢!要是凑巧,你的车子到了这么一个“土腰”?下面是万丈断崖,而这万丈断崖也还是中间阶段而已,那时你大概才切实地明白了高原之所以为高原了罢?
这也不是平空可以想象的。
谢家的哥哥以“撒盐”比拟下雪,他的妹妹说,“未若柳絮因风舞”。自来都认为后者佳胜。自然,“柳絮因风舞”,多么清灵俊逸,但这是江南的雪景,如果说北方,那么谢家哥哥的比拟实在也没有错。当然也有下大朵的时候,那也是“柳絮”了,不过,“撒盐”时居多。
积在地上,你穿了长毡靴走过,那煞煞的响声,那颇有燥感的粉末,就会完全构成了“盐”的印象。要是在大野,一望皆白,平常多坎陷与浮土的道路,此时成为砥平而坚实,单马曳的雪橇轻溜溜地滑过,那时你真觉得心境清凉,——而实在,空气也清洁得好象滤过。
我曾在戈壁中远远看见一片白,颇惊讶于五月有雪,后来才知道这是盐池!
1941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