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十一日——
昨晚延留到今晨的密雨,趁着晓风,打扑人脸越发有劲。C和S一早起来,已接到“十二点钟出发,齐集N马路”的命令。昨日下午的惨剧,昨夜的噩梦,仅仅三小时许的睡眠,都不但不曾萎缩了他们的精神,反而使他们加倍的坚决勇敢。不久,G和H也来了,四人便开始了热烈的谈论。
后来,话也说完了,时候也不早了,他们预备出去。G说:“我们今天都不带伞,也不穿雨衣;还要少穿衣服,准备着枪弹下热的难受。”
“今天未必再吃枪弹了,倒须预备受自来水的注射,”S微笑着说,“湿透了的衣服是会发散血管里的热度的,所以还是穿了雨衣去的好,”
S的提议立刻被多数否决,大家还是不带伞也不穿雨衣,行无所事的出发了;各人脸上有一种好奇的踊跃的喜气,眼光里射出坚决的意志。这是勇敢的战士第一次临阵时所有的一种表情。
他们四个到了N马路时,S百货公司的大钟正指着十二点三十分。N马路两旁的行人道上已经攒聚着一堆一堆的青年学生和短衣的工人。那时雨下得好大,他们都站在雨里直淋。G、H等四人沿马路往东走了百余步,看见二三小队的女学生正散开来到各店铺内演讲,G、H他们也立刻加入这项工作。
他们刚要走进第十三家商铺去讲演的时候,忽然“吉令令……”的铃声在马路中间乱响,四五辆脚踏车从西向东驰去,一路散放小传单,成百的在湿风中飞舞。这是命令!这是聚集的命令!这是出发的命令!立刻攒聚在行人道上的青年们都活动起来,从横街里小弄里出来一队一队的学生和工人都分布在N马路;“援助工人”,“援救被捕学生”,“收回租界”,“取消印刷附律”,“打倒帝国主义”……等的揭帖和小传单都开始散发并且黏粘在沿马路商铺的玻璃窗上,每一个街角,每一家大商店前,都有人在那里演讲,都有一群市民攒聚着听;口号的呼声,此起彼应,压倒了隆隆的电车声。长且阔的N马路立刻塞满了演讲者,听众,和散传单人。
有好几起的“三道头”和“印捕”拔出手枪擎起木棍来驱逐群众,撕去揭帖,但是刚赶走了面前的一群,身后的空间早又填满了群众,刚撕去了一张揭帖向前走了几步,第二张揭帖早又端端正正的贴在原处,冷酷的武力不能浇灭群众的沸腾的热血!昨日的炮火已把市民的血烧到沸滚!
自来水向密集的群众注射了!但是有什么用? “打倒帝国主义”的呼声象春雷似的从四面起来,盖过了一切的声音。W百货公司屋顶花园的高塔上忽然撒下无数的传单来,趁风力送得很远,鼓掌声和欢呼声陡的起来欢迎。沿马路每家商店楼上的窗洞里都有人头攒动,阳台上也挤满了人,都鼓掌,高喊,和马路中的群众呼应。
这个时候,将近三点钟,沿N马路商店的玻璃窗上早一色贴满了各种的揭帖和传单,讲演亦已停止,满街飞舞的是传单,震荡远近的是“打倒帝国主义”的呼声!C、S等四人此时站在S公司的门前跟着狂呼。在一个呼声过去之后,擎着手枪努目拟人的“三道头”,印捕,华捕,又冲到群众面前示威:马路里暂时沉寂一下子,但是即有一个尖音破空而起,大家忽然看见一位女学生站在马路中间——离刚刚过去的示威队不及一丈——高喊那些口号,两旁的群众立刻齐声应和,那一种慷慨热烈的气概即使是铁汉见了也要心抖。C推着S道:“这是密司蒋,密司蒋!”
脚踏车队又传布命令,“包围总商会!”于是N马路上的学生工人群众都向北而去,让负有“维持治安”责任的巡捕执行他们的“职务”,布起防线来。热烈的空气移到总商会去了!那里有总商会的先生们正在一个小阁内静静的开会。
“持重老成”的先生们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可恼的探报一道一道的传来:大队的学生象潮水似的涌进来了,总商会被他们占领了!他们在戏台前①开会演说了!女学生们把守一重一重的门户,只准进不准出去!他们誓言“不宣布罢市,死也不出去”了!
“老成持重”的先生们侧耳听:好威武的呼噪声呵!好热烈的鼓掌声呵!忽然又寂静无声。这是个可怖的神秘的寂静!这是暗示将有大鼓噪的寂静!果然呼声夹掌声轰然而起,似乎那小阁子也震动得岌岌颤抖。呼声的怒涛里跳出浮出“请总商会会长出来答复!派代表去请!”的白沫来,在小阁子里也隐约可以辨得清。
热烈的空气终于冲进了冷静的高高的小阁子里,F先生象受了“城下之盟”似的对众宣布了“同意罢市”。在万众欢呼“明天罢市!”的呼声里,女学生的防线撤了,群众也渐渐散去了,那已是又一个黄昏。多么可纪念的一个黄昏!
①S埠总商会在天后宫内,里面有一个戏台,历来的市民大会多数是在这里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