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斯卡罗走在营地之中，四处都是投向他的敬畏目光。
提供食物和十几枚银币以换取他的保护，斯卡罗接受了来自车队的微薄报酬，所以他只是尽了自己应尽的义务。对于那位大人许诺过的救赎而言，这不过是斯卡罗所背负的义务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
对斯卡罗来说，就算这群可怜人在刚才的袭击中全部死了，又或者，他们和他在分道扬镳时就会死去，他也不会有所动容，然而在那之前，正如斯卡罗承诺过的那样，他和他的老伙计会为这支车队而战。
领取了配额的食物之后，斯卡罗回到了营地外围。
看样子，出于某种考量，那位女佣兵并没有把她早上见到的事情公诸于众——这是个明智的决定，没有必要再让这些可怜人受惊了。
斯卡罗并不在意车队知晓真相后会怎样对待他，相信在见识过他的战斗技巧后，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众人驱逐罢了。
虽然这一带在他过去的记忆中，猎物就是那样地贫乏，得花相当的力气才能找寻到食物，但与眼前这份勉强能果腹、又黑又硬的半块干面包比起来，情况似乎也差不到哪里去。
斯卡罗在这片大陆上担任过商队、军阀乃至王公贵族的护卫，从不曾为如此稀少的报酬卖过命，即便在最为糟糕的那段时间里也是如此。
斯卡罗之所以会允诺这份差事，多半是觉得有旁人的声音与他作伴，可以在难熬的漫漫长夜中带来少许安慰，而步入十字星平原之后，他只能选择和这些陌生人保持距离，他们显然也对这位沉默的旅伴有所保留，形成了某种互不相扰的默契。
然而，这种默契却在今天被打破了。
“你不像是普通的佣兵，你是个战士，对吗？”
是那个车夫，斯卡罗记得他。
与那些离不开澡堂和饭馆的一般车夫迥异，雅戈保持着他年轻时当猎户的习惯，也保有了他灵敏的直觉和步伐，斯卡罗竟然没能听到他的靠近。
“想来也是，除了战士，还有什么人能把战旗的底座挥舞得像柄大剑？”车夫直爽地笑了笑。
斯卡罗皱起眉头，他不怎么喜欢和聪明人交谈，女佣兵如此，这个车夫也是如此。不过，斯卡罗还是对车夫的洞察力默默赞许，他的老伙计确实是取自一段残破的战旗，这也是为什么它被他唤作“断肢”的原因。
车夫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与斯卡罗只有几息的距离内，毫不避讳地席地坐了下来。
“我起初有些不敢确定，因为我想不会有哪位高贵的战士会屈尊降贵，愿意到这支小车队里来当保镖，再说我们那位吝啬的主事也花不起这个价钱……”
看见斯卡罗面无表情，雅戈顿了顿，似乎是在脑海里寻找合适的词汇。
“无论如何，你救了我们，我只想感激你。”
不得不承认，斯卡罗对这名上了年纪的车夫有了新的看法。
这是个在其他人都自顾不暇的时候，挺身而出独守冲要的男人；这是个在其他人都畏缩不前时，选择站出来表示感谢的男人；这还是个会观察人脸色，知道和什么人该说什么话的男人。这样的气概与智慧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在那一群平凡人中。
“你的步伐非常轻盈，车夫，你曾经是个猎户？”
听见斯卡罗的疑问，雅戈有些意外地愣了愣，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着答道。
“是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我怎么安静地行走在树林里，虽然正式开始打猎是在那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斯卡罗点了点头。这解释说得通，但他怀疑事情可能并不像车夫透露的那么简单，然而斯卡罗很清楚，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有些人则宁愿选择保守他们的秘密。他并不打算深究。
“你为什么不当猎户了？”
“说来话长，但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商人们赶赶车，远比在林子里风餐露宿个三天两晚要赚得多，特别是在收成不好的年头里……然而现在，如你所见，这条道路也不像以前那样好走了。”
“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遇到袭击了？”
车夫摇了摇头，他的手放在腰间的斧柄上，斯卡罗能够看见阴影在车夫的眼中一闪而过。
“之前也遇到过，但没这般疯狂。通常情况下，偶然遇到假扮成难民的盗匪，也不会给有佣兵护送的车队造成什么麻烦……可这一次，实在是让我感到后怕，仿佛这群疯子根本就是想要了所有人的命一样！”
他的话令斯卡罗沉默了一会儿，因为就斯卡罗所知的事实而言，车夫的猜测其实一点儿也不差。
“也许走完这一趟，我就不会再做这份差事了。我有个亲戚住在五色田野，我想我大概会在那边度过晚年生活……对了，我的名字是雅戈。”
车夫雅戈一直伸着手，直到斯卡罗用长满老茧的大手握住它，然后松开手。
“我是斯卡罗·迪恩，废土遗民。”
“废土遗民？”
“是的，我的家人、同伴都已经不在了，恶魔战争带走了他们。”
“我……我很抱歉。”
车夫的眼神里有些困惑，但他还是继续说道。
“我可以想象和亲人们分离的巨大痛苦，所以，我不会再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了。”
“可你几乎丢了性命，就在不久前。”
意识到斯卡罗指的是他一人扼守冲要的事情，雅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知道，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然而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或许，那就是我的责任吧，没法逃避。”
没法逃避的责任……
“但……”雅戈再次谨慎地挑选着词汇。“你是如何避开那场巨大的劫难的？听说那些怪物降临的时候，如同天火一般不可阻挡，整个王国都惨遭恶魔大军的屠戮，一切美好都化为了灰烬……是什么样的奇迹让你幸存了下来？”
斯卡罗没有回答。他两眼直直地盯着老伙计“断肢”，仿佛将它盯得发热，发烫，如同在烈火中炙烤多时的那样通红。那一刻，斯卡罗几乎可以闻到焦土的腥味。
车夫雅戈没有追问下去，他知道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懊悔之余，他满含歉意地冲着斯卡罗点了点头，起身打算回到营地去，让这个高大男人独自安静一会儿。
“雅戈。”
突如其来地呼唤，喊住了刚转过身的车夫，他讶异地望向斯卡罗，发现他也站了起来，黑色的巨剑被他轻易地扛在肩上。
“帮我一个忙。”
他看见他的眼睛里充斥着血丝。
“我想和我们的俘虏谈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