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她来了。
他们来了。
晚风中夹杂着他们的脚步声，拖沓而轻缓。
斯卡罗低垂着头，心脏抽搐了起来。
这位已近中年的战士升起了一堆火。火光欢快无忧地跳跃着，照亮了斯卡罗满面风霜，伴随出生入死的大剑就静静矗立在他身旁，随时候命厮杀。
但斯卡罗很清楚，冰冷的老伙计帮不了他——没有什么能够帮得了他，即便是近在咫尺的篝火，也不能驱散那蹒跚而来的透骨寒气。
冰冷而恐怖的气息环绕在斯卡罗身旁，火光的范围之外一片黑暗，他的皮肤甚至都能感觉到那来自冥界的触摸。
细碎的杂音戛然而止，他们驻足在火光的边缘。
斯卡罗不想说话，他试着去想象那些曾经拥有过的美好事物，但篝火中劈啪作响地木柴不断催促着他，让斯卡罗去面对他所无法逃避的现实——如果他不这样做，这场梦魇便不会结束。
一只苍白的小脚迈入了火光的范围，破碎的肌肤和折断的骨骼令它面目全非，但斯卡罗依旧认得它，心口撕裂般的疼痛让他没法再强作镇静，他叹了口气，搅动了凝滞的夜晚空气。
一截木炭在火中爆燃，激起无数火星，升腾的热气似有魔力般，将战士的目光缓缓牵起，随着灼亮的碎片向上移去，当它们消逝之时，斯卡罗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曾经是他所挚爱的东西身上。
她因他徘徊人世。
在无数个夜晚中追随他，她的形体已经变得虚幻不堪，记忆中那双媲美翡翠的淡绿瞳眸，已经被黑影所取代，曾经焕发出生命光彩的粉色长发，如今只残存一团，纷乱地飘飞在夜风中，呜咽着拍打在她枯槁而高耸的颧骨上。
她又向前一步，明明是那样轻缓，在他心中却有如千钧坠地般沉重。枯柴般的手臂悠悠抬起，破烂的袖袍纠结地挂在上边，隐隐露出焦黄皮肤和其下狰狞的骨节。她倾身向前，消瘦而震颤的指尖抵在了他的心口。
“斯卡罗。”
那呼唤声如同哀求般，在他耳畔萦绕不去。斯卡罗无法理解正在发生的景象，她的下颌已经被扭脱，畸形地挂在脖颈一侧，勉强支撑着它的，则是一柄洞穿了咽喉的可怖武器，她是如何用这幅身躯，像生前那般凄婉地念出他的名字？她是如何知道他壮着胆子又一次踏上了这片令他梦魇连连的恶土，并且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她又是出于什么样的执念，要以如此的模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斯卡罗有些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回来的，他就知道在这里找不到所谓的救赎，找不到通往曾经是家的那个方向，更糟糕的是，斯卡罗被找到了，被她和他们找到了。
“斯卡罗，和我，和我们，回去。”
斯卡罗清晰地听见了她的诉求，也明确地感受到他们正在等待，就像之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他们在等待着他，等待他拥抱本应属于他们共有的命运。
冰冷汗水沿着内衬衣的缝隙，从他急促起伏的胸前滑下，斯卡罗紧紧盯着那只半虚半实的手，干枯的嘴唇抖动起来，低沉而微弱地吐出了几个字词。
“不，希雅，我不能……请你离开吧。”
冰冷的夜晚空气里，回响着斯卡罗的决绝，然而，希雅恍若没有听见一般，仍然平端着那条手臂，火光边缘的黑影却在加深了，如同冰霜一半侵蚀了进来。
他不该回来的，是的，他不该回到这片灰色的土地，斯卡罗早就知道，这片破碎的平原不再苍翠温馨，一切都已经被毁了。
每一次昼夜交替，斯卡罗心中的痛楚便会加深一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承受这些多久，才能最终从这永恒的梦魇中解脱出来。
他不敢再正视她，满是粗糙厚茧的双手用力合在眼前，冰凉的水流在他指缝间淌落，击打在满是尘埃的地面，发出湿稠的碰撞声。
“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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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晨的阳光太过孱弱，没法完全驱散斯卡罗身上的寒意，厚重的皮革斗篷加身，也不能为他将近两米高、满是肌肉的健硕身躯带来温暖。
粗糙的手指从下颌上的短须划过，感触到棘手的硬茬。
离开伊兹那已经半月有余，顺着沿海的小道通过状如龙脊的群山，或许是因为满载辎重的缘故，这支车队并没有选择爬上群山一侧的山丘，而是踏上了南部谷地的一条荒路。
这条路，斯卡罗并不陌生。
路的尽头，是一片广袤的平原，以及名为扶风海岸的乱山岗。再往东一些，斯卡罗知道那里有一座码头，作为连接东大陆贸易航路中重要的驿站，西扎德码头一直以来都是受商人们青睐的集散地，同时也是武装佣兵找生意的好去处。
斯卡罗会说好几种语言，甚至包括大陆那头的哈里兰族语，加上对地貌的熟悉，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一趟护送任务最理想的人选，尽管，斯卡罗自己并不情愿。
同行者除了马车和它们的车夫，还有五名相当老练的武装佣兵。
在伊兹那初次会面时，对方看起来颇为在意他过去的遭遇，斯卡罗用了半个月的表现证明自己，他的思维依然健全，行为符合逻辑，理所当然地，性格直爽的武装佣兵们渐渐接纳了他。
可如果，他们知道斯卡罗正在被什么样的恐怖事物所困扰，还会像现在这样信任他吗？
“你辜负了我们的信任，平原人！”
辛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女性悦耳的嗓音此时听起来既压抑又低沉，仿佛她不是在对一位同行者说话，而是面对着一只狡诈而危险的恶魔。
“你告诉我们，你容易在睡梦中伤人所以独自来山坡上宿营，可事实却是你与亡魂们有邪恶的往来！”
斯卡罗没有生气，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所以不仅没有生气，他甚至还有些佩服这个年轻的女孩儿——将她称之为一名战士似乎还为时尚早，但她的勇气已经证明了，自己具备成为一名杰出战士的潜质。
“所以，我应该为自己的行为忏悔吗？即便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其他人感到恐慌。”
将土渣踢到余烬未息的炭木堆上，斯卡罗没有转过身去看年轻的女佣兵，噬人的罪恶感还在他的胸膛里作祟。
“你应当忏悔，为你欺骗了我们这件事忏悔。”
辛娜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些，但仍然不依不饶。
“你口口声声说已经斩断了与过去的联系，可事实上呢？亡魂们听到了你邪恶的呼唤，不远千里地从冥界回到了这里！”
斯卡罗沉默了一会儿，宽大的背影在辛娜眼中是那样的颓唐，这不是一名战士应有的背影。
“我并没有呼唤它们，正相反，我在逃避……孩子，你知道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但它绝不像车夫们津津乐道地那样，它不是激动人心的故事，而是鲜血与钢铁的挽歌。”
踏入十字星平原已经七天，七次日落，七次日升，七次来访。同样的身影，同样的邀请，同样的恐怖，与在绝望中惊醒。
“你在一旁看了多久？”
“当它们出现之后……我就离开了。”
她很诚实，斯卡罗想到，但这样已经足够勇敢了。
死亡，特别是充满痛苦的死亡，是生气蓬勃的年轻人最无法想象和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它们是谁？”
“同伴。”斯卡罗顿了顿，缓缓解释：“昔日的同伴。”
轻盈的脚步声在斯卡罗耳边响起，她几乎是贴着他身旁，从后方走到另一边的。
“你说你并没有呼唤它们，那为什么亡魂会出现在这里？”
他感受到了来自杀器的寒意，辛娜似乎是在用某种武器指着他，这么看来，她是在怀疑他和红色九月那帮疯子有联系？
“因为这里曾经是我们发誓要保卫的土地。”
“我们？”
“嗯，我们，包括我在内。”
斯卡罗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前方的女战士。鳞甲和皮革的混搭让辛娜看起来英武不失灵动，锐气逼人的同时又带有几分野性的魅惑。她的手正平举着，就像昨夜里希雅所做的那样，只不过辛娜的手甲里，紧紧攥着一柄锋利的短剑。
斯卡罗绝不怀疑，如果他胆敢冲着她挥一挥手臂，这柄短剑的主人会果断地将它送进他的胸膛。
“为什么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辛娜原本打算问什么，斯卡罗很清楚，他也根本没打算回避。
“我之所以活着，是因为我像个懦夫一样逃了，是的，你没听错，我是一个背叛者。”
她大概会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直接杀了他。在斯卡罗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种甜美的可能性：或许这样的结局才是最适合他的，当他罪恶的灵魂在同伴的怒火中焚烧殆尽时，这巨大而无用的身躯将会回归这片土地，名为斯卡罗的存在将什么都不会剩下……噢不，他想起了伴随他出生入死的老伙计“断肢”，也就是正矗在他身旁的那柄大剑，它会在他的坟头无声控诉他的罪状。
“我和我的同伴们曾在这片土地上与恶魔激战半月有余，但在战事最紧要的关头，我却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沿着逃亡者小径，回到了温暖的王国谷地，再也没有扛起自己应尽的责任……我对此追悔莫及。”
说到这里，斯卡罗竟然伸手拔起了大剑，把它平放在自己粗壮的两腿之上，轻轻抚摸着剑身上镌刻的制式铭文。
辛娜紧张地盯着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她的咽喉已经不止一次地泛起腥甜的杀意，但出于对于委托人的尊重和对公正的信念，辛娜强行按捺住了割下斯卡罗头颅的冲动，她告诉自己，即便眼前的男人罪该万死，也应该是在万众瞩目的绞刑台上——背叛者不应得到轻松而平静的解脱。
“那么，背叛者，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真相？你在指望我给你一个解脱？还是说哀求我赐予你怜悯？如果你这样奢望，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不会把你埋葬在这里，我会让我的兄弟们把你给捆起来，当车队顺利到达西扎德后，就把你丢给当地的戍卫，我已经等不及想看到愤怒的卫兵们会怎样来处置你这可耻的家伙了！”
辛娜很生气，她当然有理由生气，背叛在她原本精致的俏脸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斯卡罗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有那么一瞬间，希雅的身影仿佛重现在他眼前。
“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但我说出这些，并非乞求获得原谅，死不足惜的人没有资格乞求原谅，我只求说出这些，能弥补少许曾经犯下的罪过，让昔日的同伴们稍感慰籍。”
“不，背叛者，他们不可能感到慰藉，在你得到惩罚之前，都！不！会！”
她的冷漠竟令他感到了宽心。
是啊，他们怎么可能会原谅他，希雅怎么可能会原谅他……斯卡罗感到了一阵目眩。
辛娜深呼吸了几次，竭力冷却自己的怒火，当她试着将注意力转移到如何制服背叛者的时候，一声传林而过的哨声截断了两人的思绪，紧接着，是接连好几声的尖叫。
声音来自丘陵下方的道路，车队临时驻休的营地方向。
辛娜感到大脑里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斯卡罗，她可以肯定在他看来，她的脸上刻满了慌乱。
但是那男人并没有用眼神或表情讥讽她，而是动作干练地站起了身，粗壮有力的手臂将大剑提到肩上，冲着她点了点头。
没有其他选择，辛娜将短剑收入腰身的皮鞘，从身后取下了惯用的柔木短弓。
“背叛者，一旦你有耍诈的意图，我发誓会在咽气前，把最后一支箭矢送进你的咽喉。”
斯卡罗清楚明白地扯了扯嘴角，表示同意。
这一次，他没打算背叛任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