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影子大哥说,不得了啦,吉友出车祸了。
母亲睡在床上,正咳着。听了这话儿,又咳,上气不接下气。
大哥说,吉友去接一个工地,签好了合同,甲方要买单。吃喝完后,回来就出事了。
母亲从床上欠了欠身子,抬头看了看大哥脸色呈猪肝色,眼神也没往日亮堂。母亲晓得大哥的话不假。母亲说,又撞了别人么?
大哥说,二弟在电话里没说清,他也听别人说吉友让人抬着送了医院。
母亲从床上坐了起来,心里便有了些阴沉。这几年,吉友钱是挣大了,可事儿却接二连三地出。前年一回去深圳,人还没到那里,就在路上的一家店里让人生擒了。杂七杂八的言语让村里人的老脸丢尽。再是去年这个时候,吉友驾着新购的小轿车,威风十足地冲,又把一个卖菜的老农给弄翻了,他却不顾不管不停地驾着车逃了,没几天,又灰头灰脑进了局子。
其实,这几年,母亲已不大和吉友相识了。就连春节、春明两大节气吉友只在他死去的老爹老娘的坟斯斯文文地鞠了几个小躬,一呼啦就进了城。他压根儿就忘记了他还有一个乳娘还健在这个村里,他也许忘了那年乳娘把他锁在橱柜里让他白吃米饭是当心饿坏了的大哥见了干哭,等等。
大哥又说,听说出事当场有几个咱村的熟人也在,他们就是捱着不把他往医院里送。
母亲有点心慌了,她边猛咳边忙不迭地穿好衣,对大哥说,你先准备好点东西,咱得去看看。
大哥说,鸡和蛋都弄了。
一只鸡冷瑟瑟地在屋角挣扎着。
母亲又加了件厚外衣,出了门,北风很浓,呼啦呼啦地抽打着零乱的雨星,冷针样直往脸面上扎。大哥手中的鸡高一声低一声地打着冷鸣,咕咕——喔喔,一声长连着半声短,整个气氛就显得十分败坏。
到了医院,一问,值班医生说,没得这个人在啦!母亲听了这话音,心里劈了个惊雷,身子一下软到白墙上。大哥慌忙着把母亲扶住,手中的鸡“扑”地掉到地上,它“喔喔喔”地狂叫。医生看鸡可爱的小模样,他笑着又说,已转院了。
母亲急切问,转哪里了呢?
医生说,你说有钱人会转哪院呢?说时,他一双柔和的眼一直笑眯眯看着那只鸡,笑得大哥竟没有勇气去拎它了。
又转辗到那家医院。一问,二问,三问,都不知。大哥有点恢气,说,娘,咱不找了,等吉友出院了咱再去看他吧!
母亲也累得上气难接下气,街头的冷气又像刀一样硬往母亲的肺叶里乱钻。母亲边咳边说,不,看了后我还要问他是不是又撞了别人了么?
再找,问护士长,问主任医师,问急诊科主任。问遍了才终于有了结果,说是有这么一个人,但没有多久就死了。
母亲的身子晃了又晃,她一把抓住急诊主任的手抖索着问,不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圆脸,胖个,眉心里有颗黑痣的人吧!
主任很和善,他哄我母亲说圆脸胖个的人多呢!大娘你放心吧。
只有回去了。出了院门,母亲忽然回过头对我大哥说,吉友没了。说完,母亲就径直着往回赶。
第二天,消息就传到村里:吉友他驾着一辆车从酒店出来,没多久,就撞到一堵墙上,车没挂坏啥,人却没有了。村里人边走边说:真是见大怪事,咱村十年来的怪事呢!
还怪的是吉友的家人,他们在为吉友上百万的家产分割时,没精力就草草地把吉友发了丧。真是糊涂透顶!
真是糊涂透顶吗?
果然,春节时,吉友父母亲的坟前没了吉友斯文的鞠躬了。
只是,在吉友父母坟边垒的那堆斜坟,过了严冬,一些杂花杂草稀拉地伏在溜光的坟面上,风吹它不动,雨淋它不湿,以一种毫无动机的生态,点缀在那里。
那段时间,母亲老爱搬条木板凳坐在屋前晒春阳,眼睛望着远方。远处的青草绿了,花儿红了。母亲总说她看见了一个天真活泼的小男孩在她面前晃动,在花丛间嬉戏,久久不肯离去,那就是曾经一口气吸瘪我母亲乳汁丰富的一只乳袋的吉友呀!母亲是不相信一个人会如此苍白地在她心里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