阉鸡大师是在六月里他的手忙不过来,脚也忙不过来的。
六月的乡村,公鸡打鸣声此起彼伏。经过了一个春天和大半个夏天成长发势,一只又一只发育很快的小鸡耐不住叫了腔,咕咕地扯着脖子叫、比着叫、斗着叫,那样子,好像是不惜扯断了脖子也要把那声叫喊出来才叫爽。有人说,那时的鸡有点像城里某一位刚当上法人代表去唱歌的领导了,叫得母鸡整日里不寻食,东张西望心慌慌。
阉鸡大师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眼里记住了这只鸡的体形,重量,毛色,到时,一眼就可以指着它的主人说,五天前我就认识了,是该动手的时候。主人便会很听话,张牙舞爪呼朋引伴将鸡拿下了,气吁吁一脸笑,笑里好像说,我也感觉它不对劲,这几天老是东游游西荡荡,不负责任,没有长鸡肉的上进心。
村里就只有这样一位阉鸡大师。在小公鸡打鸣时,他就像一张没有座位号的春运火车票,让人眼睁睁地心急如焚地排着队侍着他伺着他。阉鸡大师刘大师心知肚明,像售票处那位穿着制服,涂着口红,喷着香水的售票员,眼睛一抬一落,又一落一抬,慢条斯理地说,别急,别挤,那神态是叫气定神闲。一个阉鸡的混得如此雅,倒不仅是让人刮目相看,也许让鸡都刮目相看了。
阉鸡大师刘大师凡坐在农家的阶基前,门前的枣树下,由于他为忙不过来的脚而新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黑色裎亮。就是坐在阶基上,大师仍一把大锁将它稳固地锁住,他很害怕这辆村里最漂亮最骄傲的自行车一不留神自己逃走了。
鸡早就让主人捉在鸡笼子里。鸡笼子的鸡表情不一,有兴奋的,兴奋的那意思是说,变公鸡都要捱这一刀,就让这把刀来得更猛烈些吧。有害怕的,那意思有多方面。分析害怕的原因有:一是刚游刃有余叫上公鸡曲了,却让那一刀让自己“失声”了,二是昨天和那只叫黄黄或白白或褐褐的可人儿说好一起去村里小溪边雄赳赳寻食散步的,可如今,自己变成了鸡太监,雄赳赳不起来了,那害怕就油然而生,从天而降等等。
阉鸡大师把绳往鸡的爪子上一绕,脚一夹,鸡就放倒在大师那块膝盖上的油布上。大师的手赛刀快,刷刷两下,鸡脯上绒毛都不见了,露出又紫又红的皮。阉鸡刀下来,是嗤的一声,刀很快,不见血。弓又上了,鸡在这时它的眼是闭着的,它绝望了,它绝望的是自己失去了打鸣和交配的权力了。
就在大师脚前木盆里的鸡蛋蛋有了大半碗可供大师中午炒着下酒大吃一顿时,大师发现了异样。
这种异样让刘大师的心情很不好,眼睛很不舒服。
那是一只体格健硕,像足球运动员的小鸡正围着他的自行车的轮胎啄来啄去,它当时的眼光看自行车心里话我们不妨这样假设:这辆自行车包含了多少个血淋淋的鸡蛋蛋,以及那价值不可限量的公鸡奏鸣曲啊!
而大师没有想到这一层来,他感觉这只不怀好意的鸡它的表情明摆着是在打他那辆自行车的主意,这只鸡前一辈子应该是贼或具有贼的不良品质。
大师对主人不耐烦地兽着脸说,把那只鸡打开。
主人就去打鸡,骂,死鸡、走开。
大师对主人骂鸡是死鸡,又见鸡走了,便很满意。又恢复了先前的动作。他对主人说,阉鸡工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前提是应一丝不苟,工作时我不希望有外界任何因素打扰,万一没有阉干净,这事儿不亚于给皇宫里送上一名假太监,那问题大了。
大师说的话挺有点幽默味儿,撒在六月的稍显燥热的空气里,很白净很舒服地让大伙都心照不宣地笑了。只有鸡笼里的鸡一脸迷惘,它们不知人言,但它们从人们的表情好像又读懂了什么,便骚动得扑打起翅膀来。
但那个六月的笑声很短暂,就像起跑时就犯规的爱情。
刘大师那双白皙得像女人一样的手又停了下来,他盯着他的自行车,口里骂了句讨厌!
大伙把笑眼一下移到自行车上。大伙都看到那只鸡不知什么时候飞上自行车的坐垫了,那可是大师安放屁股的地方啊,那可是大师的宝座啊!
主人慌了张,觉得鸡犯的错是谅不可原。便扯了嗓门大骂,死鸡,你还不下来,看我今日不扒了你那三根毛。
鸡哪懂人言,却让那一嗓门吓到,一泡鸡屎就干净利落地痛痛快快全都铺在了坐垫上,尖叫着飞走了。
大师不干了,一只未阉完的鸡在他手里落在地上。大师大叫一声呼地站起来,你这只死鸡,看我今天非阉了你不可。
大伙见状,便哄笑起来。大伙明白,这是一只典型的情窦初开的小母鸡啊,怎么阉?
事后,大伙都觉得那只鸡是比窦娥还要冤的鸡。但他们只是把它就只当作鸡了,没有去多想别的。那年六月,一只母鸡就让十来个人打着追着骂着笑着在一柴火堆下被逮住了。
大师脸上阳光灿烂,他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着这只母鸡,口里连连说,看我厉害还是你厉害!话未说完,大师动手了,他毫不留情把鸡左胸脯的毛慢条斯理地扯光了,刀下去,大师折腾半天,未见鸡蛋蛋。大师脸上便是奇了怪了样的表情,心里好像想了半天,他又动手将鸡的右胸脯的毛扯光了。大伙没有作声,脸上的表情也奇怪着。刀又下去了。又不见鸡蛋蛋。
大师在那一刹那,表情显得很失望,他像一个本来看到宝贝的盗墓者,最后触到他手却是发出恶臭的朽木,他将鸡的头朝下从手里丢了下去,口里说,邪了,这只鸡生理有问题。
鸡笼里的鸡又骚乱了起来,有一只鸡挣扎着从笼条里挤了出来,扑腾扑腾几下,就不见了影儿。第1章太阳是火
太阳是火闺女回来三天了。
三天后的晌午,四叔自个儿摆了条小木凳,坐在门前的晒谷坪上,叫上闺女,要她也搬条凳子出来坐。
闺女看着外边老大的太阳,有点不情愿地叫了声“爹”,但一见爹正青着脸抽旱烟,也就磨磨蹭蹭地出来了。这时,她就感觉到太阳已不是太阳,而是火。
四叔捧着一把金黄的稻子,放在鼻子下边嗅着边对闺女说:还真香呢!
闺女的脚不经意地在谷地划了大半个圆圈,就现出几颗白糁糁的米粒来。这当儿,她就看爹的眼往她这边瞪了一下,闺女忙不迭地说:还真香呢!爹。
闺女就端端庄庄地坐在那里了。不一会,她清秀白皙的脸上就冒出一层晶莹的汗珠来。她看着爹仍一味地弄着稻子,就有点弄不明白这谷子看了这么多年还有啥看呢?她忍不住叫了一声“爹——”
四叔抬起头,看着闺女一阵子后,忽地把谷子扬开了去。四叔轻声说:明天就走?闺女说:明天就走。
四叔说:走也好,这穷山沟沟还有啥糊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些天,爹着实让你委屈了。
闺女不好意思起来,爹,我会常回来看您!
四叔说:用不着,这年头,爹还有什么好看!再说回来一趟不容易,你这回又花了不少钱吧!
闺女说:不多,才一千多呢!
外边弄钱容易。说着时,四叔浅笑着站了起来:光顾着说闲话,倒忘了该要把谷子翻过来晒了。你看,太阳多好。闺女抬起头眯着眼看一阵子天,心里嘀咕着,这哪是太阳,明明是火。闺女感觉到自己快要晒干了。
四叔已拿过长长的梳耙,来来回回小心翼翼地在散发着梦幻般光晕的谷地梳理着,这当儿,四叔竟爽朗地笑了起来。一阵子后他说:隔村王石匠的女儿今春儿去外赚钱,你猜怎么着,上月那妮子沿路讨着回来,闺女,你看那多丢脸。
闺女似乎受到四叔的感染,也银铃般地笑了起来:在外边走,不多长几个心眼,脑子不多转几转,咋行呢?
四叔忽然转了话题:你上月给爹寄四万,这回,你又要给爹五万,爹还不知咋用呢?
建房呗!闺女说。
建房?把这红砖瓦房拆了,爹倒想过,人生在世,也有图个好窝的。可是爹又想这房子一俟建起,别人倒会说话了。
咋说呢?
这时,四叔已把谷子翻了,大汗淋漓坐在木凳上,裹了根旱烟闷闷地抽着,半晌,问闺女:出去半年是吗?闺女说:是半年。一个月三十天,你帮爹算着,这一天你弄了多少钱?
闺女扳着指头算了算后,她一脸兴奋:是五百,爹。
听人说咱县县长一个月发薪还领不上五百呢?四叔说:闺女你一天弄的事比咱县长一个月干的事还要多,那就更不可以和我们这些种田的庄稼汉比了。
四叔把已烧着指头的烟蒂远远地丢了,他一脸平静:别人若会问爹说,他四叔,你闺女不会偷不会抢,你这房子咋造法?爹怕到时说不上话来,让人指着背说笑话。
闺女这时已僵坐在那里了,她觉得脸火辣辣地在痛,一串长长的汗珠“吧嗒”地轧在谷地里,她也全然不知。
四叔看着闺女,又看了一会儿天,太阳已是白色的了。四叔接着说:有时爹也让你弄糊涂了,天底下若有这么好赚钱的法子,爹这两亩地还有啥耕头,还会有谁来耕这地呢?都去赚钱了,将来又弄什么当吃喝呢!闺女,你就行行好告诉爹这钱咋来法呢?到时,爹见了我的祖宗,见了你娘,爹也得有个好交代……
闺女的脸变得煞白,她望爹那乞求的目光,就默默地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起放在一旁的梳耙,学着四叔的样子在谷地里细细慢慢地走着,走着走着,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叫了声“爹”——,便大哭了起来。
……
月儿东升的时候,父女俩坐在收拢的谷堆之间。
爹,我不走了。
不走了?
不走了!
山村的夜很静,有风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