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小镇上,刀风呜咽着,尖尖地割在脸上令人生疼。
许诚走在街上,微笑着看着镇上稀疏的一点人群,看着他们为了生计口鼻里喘着的白白雾气,看着他们额头上刚生出的汗水却已结上了冰。
北方寒冬的空气闻起来是枯燥的,像是旷野上被烧焦的荒草,浓烟被风一吹,熏得人眼睛燃燃生疼,烧灼在鼻腔里嗓子里让人忍不住地咳嗽起来。
“借光借光,莫让这脏畜生污了身子嘞。”
许诚回头一看,见是北街口卖豆腐的刘老汉,扬着鞭子赶着一头负着包袱的驴子打身后而来。鞭子就着冷风,呼哧呼哧地刺耳响着。
许诚笑笑,闪身让驴子和刘老汉过去,驴子走到身前时还就手在驴背上推了一把。
刘老汉转头也向他笑笑,继续挥着鞭子赶着驴走去,边走边道:“好不容易赶趟集办货,你这牲口若是颠簸了物件,非宰了你下酒吃。”那驴似听得懂似的,撒开了腿加快走去。
许诚虽所到之地不多,年纪又浅,但性子和顺,却也有不少天南地北的朋友愿与他相交,是以这镇上大多人都与他相识,关系也处理的很好。
他摇头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径自往那边的一家小酒店去了。
酒店不大,屋里摆了几张桌子,散散的坐着几席人,店小二李狗子招呼许诚挑了靠窗的一张桌子,许诚把刀放在桌上坐了进去。
不一会许诚要的二斤烧酒一叠花生便上了桌,许诚倒了一杯酒饮下,拿起刀擦拭起来。
这是一把长短适中,光鲜地不染丝毫灰尘的刀,就像他的人一样,整洁干净,甚至是稍稍的有些洁癖。
屋外的风依然呼啸着冲撞着窗棂,铮铮地像是在打铁。
许诚来到这个小镇已经一年光影了,来时的场景正如此时,风和刀,当然还有酒。
他爱酒,正如爱他的刀,有他就有刀,有刀就不能没有酒。
几杯酒下肚,肚子里暖暖的受用了许多,他每天这个时辰都会来这个地方喝上两杯,边喝边擦他的刀,想他的心事。
“许诚你这小子,又一个人在这喝劳什子酒,一个人喝有啥味道,来来来,老子陪你喝!”
许诚也不抬头,自顾自擦他的刀,他自然知道说话之人是谁。
许诚哈哈笑了几声,说道:“我知道我这酒开了瓶散了味,你就是隔着几座城也会跑着来喝上几杯。”
一个魁伟的汉子坐到许诚对面,哈哈大笑几声,也不去管许诚,端起酒瓶咕哝咕哝就喝了个光。
汉子抹了抹嘴说道:“世上对我来说,只有两样东西是拒绝不了的,一是大姑娘的香吻,再者就是你许诚的臭酒,当然,有时这香吻不要也罢,你许诚的臭酒却是不得不喝。”
许诚放下刀,笑笑说道:“你口口声声说我的酒臭,可每次不是被你喝个底朝天。”
那汉子拍拍桌子,叫道:“狗子狗子!还不拿酒上菜!”
店小二李狗子早已备好了酒和菜肴,只等这汉子发话便端了上来。
那汉子连连摇头道:“我说你名字叫许诚,你这人却忒不实诚,我每次不喊拿酒,你难不成就不上酒了?”
许诚笑道:“我倒要说你,你爹给你取个名字叫燕双飞,自己却没有半点文雅之性。”
燕双飞道:“文雅有个屁用,我自小不爱读书写字,我只道我燕子飞来,蓬荜生辉,我所到之地,怎能讨不来几杯酒喝。”
许诚摇头笑笑,斟了杯酒喝了下去。
燕双飞拍下桌子道:“我已跟你说过多遍,自打跟家里闹翻,发誓自此再不回家,是以今后我改名燕不归!你却总不记得。”
燕双飞顿了顿又道:“倒是你,劳什子也学我离家出走,这一年来也不跟家里书信,我妹子书信来说你娘想你的紧,让你赶紧回家。还有我那妹子,她也是回回念叨你,说你说得比我都多!也不知谁才是亲哥哥了。”
许诚不答话,又斟了杯酒饮了下去。
燕双飞似看出他心思,道:“我知你求名心切,是想出来闯荡早日出人头地,但江湖凶险,还是应常跟家里报个平安,你爹娘嘴上再硬,可心却软得紧。”
燕双飞见许诚仍不答话,举起酒杯道:“好好好,今日不说这些,喝酒,喝酒!”
“嘭”得一声,许诚右手边一席人中,一个瘦高个的人手握一柄尖刀,把桌子一劈为二,桌上杯碗哐啷啷碎了一地。
那人横立尖刀,向他对面一个黄脸的汉子说道:“铁刀门岂会怕了你们苍龙山的人,今日我等就让你们瞧清楚铁刀门的厉害!”
许诚和燕双飞年纪虽浅,却早是涉足江湖,又喜打听江湖中奇人轶事,对铁刀门和苍龙山自是有所耳闻。
许诚心道:铁刀门和苍龙山,都是关外响当当的门派,门下弟子各有数百,掌门人铁道人和游龙棍殷九,都是身怀绝技之人,不曾听说这两门派起过什么争执,况且铁刀苍龙的门人极少进到关内,这其中的原委,不妨听听再说。
苍龙山那黄脸汉子嘿嘿笑了两声,说道:“要打便打,凭地废话。”
铁刀门那瘦高个子性子暴躁,最受不得激,挺刀瞪眼,正欲砍去,却被身边一个马脸的汉子给拦下了。
那马脸汉子道:“杨师哥,怎生得这么大气,可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坏了大事。”
瘦高个听得此话,行动便缓了缓,收起铁刀,却兀自瞪眼挑眉强压怒气,向那黄脸汉子道:“好!今日之事,暂且放下,等此间师父交代下来的事一过,我杨威定当提刀拜山,领教领教你苍龙山吴老三的棍法。”
吴老三冷笑道:“凭你丁点道行,也敢说来拜山,大言不惭。”
高个子杨威又待发作,已被身边师弟马脸汉子刘泼皮给拉住了,刘泼皮道:“师哥消消气,当以大局为重,等事情办完再议此事,我铁刀门其能无人?”言下之意自是告诉杨威,等了却了“大事”,铁刀门人也不是无能之辈,自会与他一同找吴老三算旧账。
杨威也不笨,只是被气昏了头脑,听完刘泼皮此话后,将铁刀往腰带中一插,叉腰道:“好!今日且不与你一般见识,日后自会与你了结此事。”
有时候不得不说命运爱开玩笑,人有时候也不得不去认命。
鲜血喷洒。
杨威的脑袋已从他高高的身体上掉到了地上。
鲜血落到地上,顺着地上石块间的裂缝一直流到了门外。
杨威高高的身子依然笔挺的立着,脖子上横空出现的大窟窿,像是一竿烟囱,袅袅的飘散出血液的热气。
看来,杨威今天与吴老三结下的仇,这辈子是再也报不了了。
杨威死了。
一个人的命是这么渺小而又低贱,死亡也就在这片刻之间。
这小镇的生活平和单调,哪里出现过命案。小店里食客片刻间走得没了踪影,掌柜吓得躲在台案后,李狗子则是吓得大喊大叫:“杀人了,杀人了!”
若说是杀人,那也得有人杀有人死,如今死人是有了,可又是谁杀的人呢?
没有人看到。
只看到吴老三被溅满鲜血的一张脸上,眼眶眦裂瞪得眼珠子仿佛就要掉了出来,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不可一世的傲慢,剩下的只是对死亡的恐惧。
就像一条狗,哪怕再苟延残喘的活着,见到了食物,也会对着食物的主人摇摇尾巴叫几声。
因为它太饿了,它渴望能够活下去。
如果这个时候能有食物救得下性命,吴老三也会很乐意的汪汪叫几声。
可是他没有机会了。
吴老三的头也滚在了地上,黄脸皮变成了红脸皮。
相比他,杨威还是很幸运的,他死得很平静。而吴老三,谁也不知道刚刚亲眼目睹了死亡,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已经没了性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就算他知道,此时他也说不出来了。
杨威和吴老三随行的师兄弟们,愣愣地站在当地,刘泼皮也不再冷静而负于心机,只是不住的发抖,拉着杨威胳膊的手一松,杨威高高的身子终于也倒了下去。
过了良久,才听见刘泼皮颤巍巍地道:“谁……是谁……”
许诚燕双飞二人虽也见过杀人,却没有见过像今天这样的情景,许久方才缓过神来。
许诚环顾四周,见到角落里还有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自酌自饮。
但是许诚马上又否认了自己这种想法,因为那根本说不上是一个人。
有什么样的人会长着一张白板一样的脸面,只是在眼睛的位置安着两个黑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骰子摇出了两点。
而且他还长着三只手。
有人会在后背的衣服上多装一只袖子,而且袖子里还能伸出一只手来吗?
许诚不停的在想着这算不算可以定义成是一个人。
突然,他想起了有这样一个人。
江湖中传说,在漠北的沙漠中,住着一个人,若是有人肯出足够的价钱让他杀人,他便是在大内皇城,也可以轻易取下皇帝的脑袋。
当然,至今还没有人出得起钱让他去割掉皇帝的脑袋。
此人轻功之高,剑法之快,当世恐怕少有敌手。
江湖中很少有人见过此人,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听闻此人长相怪异,背后多长着一只手。
古书《山海经·南山经》有云:“有鸟焉,其状如鵁而白首,三足,人面,其名曰瞿如,其鸣自号也。”
是以江湖中人给他安了个名字叫瞿如,还有个绰号,叫作“三足乌”,他的剑法被江湖中人称作“金乌剑法”。
许诚先前来时已看到此人,只当作是个身有残疾之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是江湖中传闻的“三足乌瞿如”。
但此时,许诚已认定,除了此人,世上恐怕没有人能在这片刻之间连取两人首级,而且根本没有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做到的。
只是江湖传闻也不见得都是真的,书中的瞿如白首三足而人面,而眼前的瞿如,怎么看也不像是长着一副人的面孔。
瞿如一张白白的脸皮,在黑衣服下衬得越发的苍白。
就像是一张被割掉了五官的死人的脸。
就算此时屋外没有寒风,身在七八月的江南,看到了这张脸,都不会再有丝毫暖意。
燕双飞当然也看到了此人,也看出他便是江湖第一杀手瞿如。
燕双飞心道:素闻此人唯利是图,杀人只为了钱财,只是像杨吴二人这样武艺低微的三流货色,也会有人出钱轻得动他?莫非此人前来是另有所图?
许诚向他点点头,显然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并表示赞同。
安静,此时只能用一个“死”字来形容了。
刘泼皮面如死灰,跟所有人的眼光一样,也看向了瞿如。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一个人一句话都没有发出。
“阁下莫非便是漠北剑客瞿如了。”
众人虽早已猜到这三只手之人便是瞿如,但此时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不禁打了个寒噤。
众人也被这死静中的一句话索去了目光,齐刷刷的看向小店的角落,去看看这个不知死活之人是谁。
只见角落里一个文文静静的年轻后生站了起来,衣衫整洁的仿佛不染丝毫灰尘,手中还端着一碗酒,桌上还放着一把刀。
一把看上去仿佛不是用来杀人的刀,因为这把刀同样是太干净了。
许诚当然不是一个不知死活的人,因为他知道,如果瞿如想要取他的性命,他的这句话根本不可能说完。
果然,瞿如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他那雪白的没办法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竟似乎有一丝很满意的神情。
“你不怕死吗?”瞿如冷冷的声音问道。
众人也都知道这句话是在问谁,因为整个屋子除了瞿如和许诚,已经没有人再说话了。
“我当然怕死,而且还很怕。”
许诚充满友善仁慈而又很乐观的笑着说道:“不过我猜到我是死不了了,因为阁下若是想杀我,恐怕我也说不了这许多话了。”
瞿如喝了几口酒,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说道:“年轻人还是沉稳少说话的好,不过我此时已经后悔了。”
许诚道:“哦?莫非阁下此时是想要杀我了?”
瞿如道:“我此时若想杀你,那是轻而易举之事,我后悔的是刚刚没有杀你,日后恐怕是你来杀我了。”
许诚用先前同样的笑容回道:“多谢阁下这么看得起日后的我,不过想来阁下也不是会为了已经决定的事而反悔之人。”
瞿如喝了口酒,脸上的表情似乎是笑了一笑,冷冷地说道:“今日你的命是保住了。”
许诚笑道:“还请阁下今日再饶在下一条性命。”
瞿如道:“哦?莫非你还有第二条命,你又怎么知道我能否饶了这一条命。”
许诚道:“这次请阁下饶得并非是我的命,却也如我自己的命一般,正是在下这位朋友。”
众人惊异的目光望着许诚,心下都道:“这小子不是胆子忒大便是疯了,敢跟阎罗王讨价还价,这次看来是如何也活不成了。”
许诚笑着接着道:“我有把握是因为我手里有一碗酒,想来阁下也不会跟一碗酒过不去。”
瞿如仿佛也笑了一下,说道:“好,这条命你也保住了。”
许诚手中这碗酒,不知如何已经到了瞿如手里,又不知如何,许诚手里端着的已经成了一个空碗。
燕双飞端起酒碗哈哈一笑道:“想不到我这一条命,居然能值一碗酒钱,值了值了!他日阁下若想要了,随时拿去便是!哈哈,再敬阁下一杯!”说完仰颈一饮而尽。
瞿如道:“酒喝多了会误事,你俩的性命保住了,我酒也已经喝足,便要开始杀人了。”
正道是:
边城一隅风似刀,腊寒枯岁草木黄。
少年奔走游离处,寻路功名客他乡。
莫道芳华不识苦,最是知己酒入肠。
漫漫黄泉幽都路,茫茫生死浅辄亡。
叹罢孤胆豪杰语,初入江湖显锋芒。
今虽无名亦无禄,不惑他日必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