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拉练开始了。
早晨六点出发,我在队伍中有抑止不住小小的兴奋。这是最后一次拉练了,我要把它当作一种回顾,我想起了这三年来的经历,在所有的训练中,在燥热的公路上,在沾着露水的草地上,在阴暗潮湿的树木中,都留下的我的脚印;我想起了我第一天的新兵连,想起了第一次的五公里,想起了施工时咬得发痛的牙龈,想起了在烈日下训练时流的汗水;还有叔叔临终前极度削瘦的脸,小雪依然美丽的脸,津津从嘴角绽放的脸,还有在腰间急速流过的河水,水退后皲裂的地面……然后我看到了我的鞋,一双41码的胶鞋,有些发白,鞋尖上还留有草叶和水迹。它正在走着,还在一直往前走。
大约走了十公里,前脚掌开始痛。在十八公里处休息时,脚痛越发厉害了,我脱掉袜子一看,脚掌发白,前脚掌有两个大水泡。
十点左右又出发,又走了七公里才到目的地,坐下来抽根烟,身体和脚都得到了放松。
吃过面条,一点返回。这时我每走一步脚就痛一下,我将脚弓起来,用脚趾和脚跟撑起来走。
很多人走不动,坐上紧紧跟随的收容车。但我不能放弃,除了我的背包和枪以外,我还背着一个背包和一杆枪,分别是两个新兵的。这样以来脚更痛了,我把脚的疼痛想像成一个坏人,脚落地时就狠狠踩下去,每踩一步都疼痛刺骨,但我心理上有一种胜利的快感。
后来陈伟伦和新兵上了伤员车,我只背着自己的枪和背包,咬着牙走完了全程。我是不能放弃的,身为老兵,身为班长,再多的苦我也应该承受,在走进部队的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只看到了小雪的笑脸。
十一月底收到小雪的信后,我让她不必再写信,再过几天我就回去,就能看到她了。小雪在信上说家里刚装了电话,她给我留了电话号码,让我打电话给他,还嘱托我路上多带些衣服,回家的时候慢慢加衣服,咱们这儿很冷,而且近几个星期基本上是阴雨连绵,很少有晴天。
我在回信中说没事,我会照顾自己的。小雪还说,“距离上次匆匆一别,又是一年多没见到你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新的变化,一想起你马上要回来,我有些慌,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愿你不会让我认不出来。”,这么一段话,我颇有同感,我说没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发长了一些,为了适应家乡的寒冷吧。
那天十点,连长点名,宣布老兵退伍,点到名的都一片欢呼,留下第四年的几个则沉默不语。
点过名,我把所有的信都抱到营房前的空地上,只留下爸爸妈妈的信和小雪的信,然后拿出打火机,把其余的全部烧掉。开始是一封一封看个大概,后来一瞄地址就扔进火里,津津的信我看了两分钟,还是烧了,烟雾升起来。大部分老兵都在烧信,有的一封不剩,我拿着不到五十封信坐到椅子上,看着余烬上飘起来的烟雾,心里空荡荡的。
接下来就是告别,基本上每晚都喝酒,每次都哭得稀里哗啦,然后互相记下通信地址,说些祝福的话,真到了要走的那一天,又都很沉默,不管心里怎么想,反正脸上看不出来。
而我们自己搞的送别会上,全班一起喝酒,唱歌,大家都很激动,当新兵唱起那首《我的老班长》,我们都哭了,在舒缓忧伤的调子中,我们想到了我们的过去,难分难舍的现在,以及不可预知的未来,又怎能不热泪盈眶:“我的老班长,再请你抽根家乡的烟……”
我留了一套军装,和一套被褥作纪念,其他的衣服鞋袜都给了新兵,我已经用不着那么多了。看着崭新的冬装,八七式夏常服,我心里感慨万千,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租来的大巴慢慢开动,我用力的望着熟悉的一草一木,营房,九里香,椰子树,训练场,食堂和大礼堂,这里的每一处都有我留下的痕迹,我对它们曾是多么熟悉,而以后又将永远分离,还有留下的战友,从此天各一方,也许一辈子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挥挥手,扭过头,坚持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汽车驶出大门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我的头懒懒的靠在车窗上,隐约看见一辆摩托车开过来。是一个女孩,近了一些,是津津!看见我,她绽开了百合花般的笑容,“翔子!”
我赶紧让司机停车,他是公交公司的,很不耐烦的停下车,下车时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头一低,眼睛望向了外边。
我跳下车,津津在路边停下车子,扑过来就抱住我。
“你这就要走了吗?”
“是,也该回家了。”
“不要忘了我,”
……
车上有人在喊,“快点,伙计,快到时间了。”
津津听到后从后备箱拿出一个袋子,“路上吃,快上车吧。”
“谢谢你。”
“路上小心点。”
我点点头上了车。在车上,我冲她挥挥手,车走远了,她还站在那儿,手还一直举着,我最近已习惯感动的眼睛不由得再度湿润,在我孤单寂寞的年龄里,在我色彩单调的青春里,还有一个女孩子肯为我送行,肯为我劳累,而前提是我即将远离她回到一个她根本不了解的地方,这该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呢?而我会对得起她真心的付出吗?
我闷闷不乐的打开津津拿来的袋子,里面有一封短信,
“阿翔,你昨天打电话给我,我很高兴,没想到你那么快就要走了,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你喝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今天特意过来送你,希望你不要忘了我。
回去就给我打电话,不要写信,信太慢了。我在家等着你,每天晚上都不出去。
祝你一路顺风!
爱你的小女生
1996年12月8日夜”
坐在旁边的问我,“小姑娘很漂亮啊,你把她丢在这儿啦?”
“是我妹妹!”我有些生气,因为我现在不想开玩笑。
“哈哈,”他们都笑了,可是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津津挺傻的,我也挺傻的,因为这种事谁都看得出来,结果只能是目前这样了,可偏偏我们两个没有看出来,津津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以为她知道结果,我也有我的看法,我也以为我才知道结果,可是到底谁才是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