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的第二天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海棠楼外弱柳拂风,行人如织,市井的叫卖声,喧嚣声,隔着檀木门板依然清晰的传来耳边。从梦境中醒来便飘浮在这种声音里,令人顿时之间觉得自己是鲜活的,浑身的血液都在舒缓自在的流动.。
才三个月而已,这声音已如此令我怀念,斜阳殿是深寂的,连蝉鸣都远远的悄无声息。推开窗子,永华门的高耸城楼在绿树掩映之间进入眼帘,阳光泄满一室。神清气爽。
玉海棠已推门进来,身后的侍女托着大大的餐盘。
“沈公子昨夜好梦?”
我自顾在银盆里濯洗双手,用软巾擦拭脸,一边笑着回她,“托福托福。”
两位美貌伶俐的侍女浅笑着撑起我的外衫,服侍我穿好。玉海棠在近窗的几上摆好早餐。
当真是浮生若梦。恍惚间我竟似遗忘了这三个月来种种离奇古怪的处境,又变成江湖中行医救人仗剑天涯的明月仙子沈明月。
“月儿~~~~”一个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梦境瞬时破灭,现实再次坚硬的出现在我眼前。我无奈的转头去看床上那个正幽怨的看着我的家伙,李阳殊,我的皇帝,我的“丈夫”。
“什么事啊?”
他瞅我一眼,委委屈屈的低下头,“你一直都不理我。”
我啼笑皆非,“你一直在睡觉啊,我怎么理你?”
他继续抱怨,“我刚才都醒了,你还是不理我。你跟海棠说话,还跟那个红衣服的姐姐笑了两次,还看了楼下那个蓝衣服的臭男人好久。”
我无语。只是无意中瞄了两眼,居然就叫“好久”吗?那个人居然越说越委屈,几乎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月儿都不看我。”
“.......”真是够了!你真的是家父口中那个“纵横捭阖,无所不能谈。天下大势,尽在其手”的圣德皇帝?
“好了,好了。我现在看你。”我端了另一盆清水走近床边,“来,先把脸洗了。”
“恩。”答应的很乖,立即把手伸了出来。
这是要我帮他洗???做皇帝真是米虫,连脸都不会自己洗。
用软巾替他拭干手脸,一转头,正迎上玉海棠似笑非笑的眼神。
“看什么?”我恼羞成怒,这死女人,切莫说她不曾替我大哥做过这种事情。虽然这个比喻是不太恰当了,不过我就是怒,她有什么立场嘲笑我啊。
玉海棠眼睛闪闪的看着我,笑的狡诈阴险,口里漫声道,“奴家在看皇后娘娘如何温柔体贴,伺候夫君。”
去死!我用目光杀死她。
小皇帝却又在拉我袖子,“月儿~~~~”
“好啦好啦,我看你,我们吃早饭。”我忙安慰他。其实我还是比较理解他的。在皇宫那种地方长到十几岁,忽然一下子把他放到海棠楼这种地方,当然是有点陌生有点接受不了的恐惧了。这样一想,他分外粘我也情有可原。毕竟是我带他出来的,自然要负起责任,让他粘粘也没什么大不了。
现在我的身份是皇帝保姆。我这样一再的告诉自己。然后任劳任怨的替他穿衣,夹菜,被他拉着袖子一起逛长安早市。
“月儿,那是什么?”
午饭时分,在长安西市最大的酒楼常茂庄的雅席上,李阳殊指着楼下一群黑衣人悄声问我。
“江湖中人啊。”我扫一眼,看他们的装束和配剑,该是衡山派的人。
“喔。”
静了半晌。
“那他们在干吗?”
“集会。”
“喔。”
安静了片刻。
“那么他们集会要做什么?”
我放下筷子。看着那个眼睛闪闪发亮的小子。
“他们集会,就是开武林大会。大家把江湖恩怨交给武林盟主做个公断。常常会打起来。上一次武林大会,我记得死了不下上百个人。凭你那点武功想参加武林大会等于是在玩命。你现在还有什么问题?”
那小子眨眨眼睛,“如果我带上你去参加......”
我白他一眼,宣布:“我是不会去的!”
傍晚,华灯初上,马车磷磷而行。某个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的菜鸟兴奋不已的频频拉起车帘眺望着远远的华山。
“月儿月儿,我们快到了啊。”
“早着呢。”我懒懒的躺在车厢里,第五百遍的责骂自己,没出息没出息,人家一哭你就没辙。下次记得,他再敢哭,你就一摔门走出去,这样才是我明月仙子眼泪不能屈的侠女本色!
江湖菜鸟圣明天子一脸陶醉凑到我身边有样学样的躺下,”嘿嘿,朕居然在参加武林大会。”
我懒得理他,闭目睡去。为什么会差这么多?三年前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身边的人可是浅浅谈笑间遍化漫天杀机为无形的风流人物,今天居然换这个半大小孩与我同上华山,再面对天下群豪。唉,唉,唉。
入夜时,终于到了华山脚下。
灯火通明,熊熊火把把半天照的通亮,一直延伸到山顶之上。各种服色的江湖人物秩序井然的来来往往。
我点晕了两个华山派的弟子,将他们衣服扒了下来,让李阳殊换上。再小声对他解释,“华山派是东主。我们换上华山弟子的衣服就会无人盘问我们。你一路上不要开口说话,我们只管往山上走。”
李阳殊点点头,跟在我身后穿过帐篷篝火和群聚的江湖人向山口走去。我怕他走失,暗自牵住了他的手指。自古华山一条路,险绝天下。他这身功夫,我还真放心不下。
山路上不时有武林人跟我们打招呼。我应付过去,李阳殊真的一句话不出,只跟在我身后一阶阶的登上险峻的石梯。一路上并无差错。
过了回头石,我停住脚步。“先歇一下吧。”
身后气喘吁吁却咬牙硬撑的小皇帝席地便坐了下来。我忙拉他起来,“夜里山石太凉,你浑身是汗,小心冰着。”
“好,那我站一会。”
我四下看了一遍,竟没什么可以用来坐下。我干脆脱下外衣,铺在地上,“来,坐这里。”
他大惊失色,反手想拉我起来,“不是夜里太凉吗,月儿你脱什么衣服?快穿好,我不累。”
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去,我笑答他,“倘若这样就能凉着我,我师傅怕要被我气死。天一神功从此也不用传下去了。”
“这么说,月儿很厉害了?”底下的声音闷闷的。
“一般。”我眉飞色舞,只差手里没把折扇可以潇洒的挥一次。
“我想比月儿你还要厉害。”
恩?我一楞间低头,正对上李阳殊在黑暗中依旧灼灼的一双眸子。一时间我竟不知说什么是好。正在此时,一点火光近前,想必是有人上到此处。
我拉起李阳殊,想了想,又拉过他的手。
“干吗啊?”李阳殊有些疑惑地问。
“用跑的啊。我们别跟他们一起走。”我提气在山路上飞奔起来,将身后的人甩下远远。
天一神功是我那古怪师傅创立的心法。意思是天人合一,生生不息。一缕真气开始运转就永无息止。虽然还带着一个人,在崎岖山路上飞奔,依然无妨。华山东峰很快的出先在我们面前,数千尺的山坪被火把映的有如白昼。
虽然人山人海却悄无人声。
我拉着李阳殊到角落里坐下,在他耳边说,“不要讲话啊,我们静静看就好了。”
李阳殊捏捏我的手,示意他明白。随后又向我身上靠了靠。虽是盛夏六月,山风却依然冷冽。
有人此刻登上中心的石台。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剑一样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如鹰的目光冷冷扫过全场。
山风扬起他凌乱发丝和长长黑衫。纵使一身黑衣也掩盖不住他卓尔不群的英姿。我唇边已勾起淡淡笑意。
故人依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