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过后,有人赖皮不肯走。
赖皮就赖皮吧,椒房殿房间多的很,我不介意留他住一晚。可他为什么会找那些丢脸的理由呢?什么“有武功高强的皇后在身边,朕会睡的很安心”,还有“红袖做的蜜饯真的很好吃啊”。他真是当今圣上吗?
我至今还记得从三年前开始,家父大人便如何口口声声教训我这不肖女,“当今圣明天子年方十四便亲政朝事,治理天下,看看你,除了会舞剑还会做什么?”
我很想飞鸽传书告诉家父:那个十四岁亲政的圣明天子正在我面前装傻呢……
“皇后在笑什么?”有人已经自做主张的赖进了被子里,见我笑意氤氤于是问道。
我如实回答。然后圣明天子穿着寝衣就跳下了床,对着门外喊道:“锦园,去御膳房拿只鸽子来,要活的。朕要为皇后飞鸽传书。”
我赶忙拉住他,“家兄明堂是当朝御史,小心他明早以行为失典来参奏你一本。”
纯属恐吓。这小皇帝极爱面子,于是只好怏怏做罢。
呵,把自己亲妹妹送进宫来做皇后的御史,还有什么资格说皇帝行为失典的。
皇帝自然知道这一点。然而有什么关系,他当然可以要鸽子,因为我一定会阻止,然后他再做出怏怏的表情来,皆大欢喜的收场。我们都是聪明的人,一切了然于心,只是装做懵懂不知的演出开心的戏来,娱人娱己,打发寂寞光阴。
以后,恐怕都会这样过吧。
我等皇帝睡下,去了外间宽衣睡下。半夜被他吵醒。其实他只有淡淡一句,“拿水来。”
想必平日伺候的人皆惶恐的立刻送上起沏的刚刚好的茶水去。只是我这椒房殿平时只有红袖一个人在,其他的宫女太监都被我打发走了,现在红袖又已在外殿睡下。难道要我半夜喂他喝水去?
等了半晌,里边竟然没有声息。侧耳细听,有均匀呼吸声。
没人送水上来,难道就不会再叫一声?我暗暗怪他,身子已经下了床,汲着鞋去倒了一盏茶来。走近他床边,扶他起身,将茶杯凑近他唇边。
那睡的迷迷糊糊的天子,只抿了一口,便将好看的眉毛皱的不象话。“冷。”
我气结,恨不得一把将他揪起来。还要现在去生炉子。
真是后悔当初为何把侍女太监都遣散出椒房殿。当今皇后居然要半夜亲自生炉子烧水?!古往今来,也算是独树一帜了。说不定还能被载入史册,从此就成为“贤后”的典范。
披了衣裳,站在殿下守着炉子上慢慢热起来的泉水。百无聊赖中,抬头见着一轮满月正至中天。树影稀疏。池光潋滟。我干脆席地坐了下来,用竹筒轻轻搅动着泉水,看着细小的气泡慢慢从水底升起。这小皇帝真是恁多事,沈家少爷也算娇生惯养,可也没见我家哪个嫂子半夜出来对着月亮烧水沏茶的。
水沸三遍,和着上等碧螺春,冲在紫砂茶壶里。用名动天下的极品越窑绿瓷杯小心盛了,细细吹过,抿一口,正好合适。再端给那个想喝水都不会叫第二遍的圣明天子。
可那不知好歹的小子紧闭着眼睛,醒都不醒的,居然还是眉头一皱。“不要。碧螺春。”
我气极,直接捏着他的鼻子灌下去。“不喝也得喝!”
当真以为小姐我是随便给人煮茶,还被人嫌弃的?
硬是被我灌下一杯茶的小皇帝又昏昏睡去。我倒清醒的不得了。翻来复去,直至天明。
东方露出一抹朝霞,宣告着辰时的来临。
我唤来红袖,替我洗簌打扮。
今日前往宗庙祭天,容不得我出错。既不能丢了我沈家的脸面,更不能丢了皇家的脸面。
坐于镜前,望着镜中佳人,韶华正盛的年龄,面上增添一抹冷意,心中莫名轻叹,不知再过三年,是否仍会头戴凤冠?
红袖拿起梳子,划过三千青丝,挽来挽去,最终挽成沉重的朝凤髻,插上赤金宝钗凤鸾牡丹花细,戴镶宝双层百花栖凤鎏金白玉,后有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正中盘凤凰于飞镶玉琉璃金凤冠,搭配赤金凤尾玛瑙流苏。小巧的颈项上饰以凤凰于飞白玉纯金翡翠项链,越发衬得秀色可餐。玉指戴赤金嵌翡翠滴珠浴火凤凰护甲。正红色百褶裙缭姿镶金丝边际,纯黑色纱带曼佻腰际,着了一件金罗蹙鸾华服。袖口处绣着的娇艳的牡丹更是衬出纤纤玉指修长白皙,粉嫩的薄唇泛着嫣红的色彩,轻弯出妩媚的弧度。小巧的耳垂上带着紫玉金莲缨络耳坠,缨络轻盈,随风翩翩起舞。肤如玉脂,眉似绿柳,双瞳如水,薄唇香艳,娇艳华美的面容,不知是否十载岁月后容颜依旧?
“小姐,你这样打扮真美!这后宫绝没有会比你更美的妃嫔了。”红袖赞美道,语气中颇有些对自己手艺的得意。
我淡淡微笑,傻丫头,即使再美又有何用,不过一张皮罢了。既然今生已身陷皇宫,就已经不指望太多了。
想到这里,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稍纵即逝,快的让人猝不及防来不及抓住。
心中一阵钝痛。
为什么现在还会想起那个人?从我入宫的那刻起,我们之间就再无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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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打起精神来!”红袖站在我身后,一路之上不断的小声为我鼓气。
三个月来第一次出宫居然是在我严重失眠的情况下。我强撑着眼皮,跟在某人身后,在文武百官的跪拜中走上高高的宗庙祭坛。
父亲,兄长。我目光一一掠过。沈家已成过去,我的处所是昨夜那般明月深宫。
跨上祭坛时,被拖地的长裙绊了一下,身形微微一晃差点摔倒。
有人轻轻扶住了我。
我抬头看了天子一眼。
那人沐浴在血染的夕阳中,冷冷地看着底下跪伏在地的文官礼臣,嘴角勾着略带轻蔑的笑容,狭长而锐利的眼眸里,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属于帝王的冷酷无情。
我忽然有种想逃离的冲动,天子却紧紧握住我的手,回眸轻轻一笑,将一身戾气消褪得无影无踪。
我平静下来,他亦回过头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长袖下的手指却紧紧握住我的手,传递着温度。
拜祭完毕。百官平身。无数目光在隐约间向我投来。
想必人人在想,原来这便是大婚三年未曾入宫的端睿皇后。
我在心底默默答他们。真正的沈皇后此刻想必在泛舟洞庭,牧马天山,自在于山水之间。姐姐,你该连我那份一同幸福才可以啊。
应该会的吧。
祭奠完毕。帝后入宗庙斋戒七日。
木鱼声声,催人入睡。我撑了半日,终于熬不住。拉一拉身边跪的端端正正的皇帝衣角。
“咱们出去玩吧,再听下去我要睡了。”
那人还没卸下圣明天子的面具,一脸威严,目光如炬,“祖宗祭祀,怎么可以做此等大逆不道的事。”
“哈,”我嗤笑,“****以来,哪个朝代是因为祭祀兴盛的?你们李家得了江山,未必是因为天底下就数你们祭祖祭的心城。”
“明月说的很对!”圣明天子终于变成两眼兴奋的小孩,冲去祖先牌位前,捻香叩首,“不肖子孙李阳殊,恭请列祖列宗见证,吾必开拓大燕疆土,兴盛祖先基业。立誓与此,人神共见。”
“好了,明月,我们走。”
“就穿成我们这样?”我指指身上云霞焕然的凤冠霞帔。
“要不,把太监打晕,换他们衣服?”小皇帝一脸兴奋。
“用不着。”我胸有成竹的一摆手,冲窗外喊到,“红袖!”
“娘娘,东西都准备好了。”红袖立刻溜了进来,手里提着大大的包袱,“奴婢早就想出宫走走了。唉,皇宫好是好,就是呆久了腻味。真想念永华门的豆腐脑,钟鼓楼的千层糕。还有东大街上的玩意。娘娘,咱们去买些小泥人带回宫好不好?”
趁她罗嗦的时候,我和圣明天子已经换好了衣服。
打断红袖激动的回忆,我把自己的宫服凤冠丢给她。“你留下!”
“什么?”红袖大受打击。
“我是说你留下。否则有人进来见没人怎么办?”
圣明天子立刻领会意思,接口道,“你就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进来。”
留下欲哭无泪的红袖,趁着天色已晚,我带着武功奇差的某人偷偷溜出了戒备森严的皇室宗庙。
小皇帝站在宗庙门外,一脸悲愤。“原来一直保卫朕的,居然是一群饭桶。”
我用扇子轻轻安慰他,“别伤心了,天底下能这样自由进出你皇宫的不过三人。”
小皇帝立刻转身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那个砍你一剑的人也算在内。”
我心里一涩,嘴里如同含了黄莲,随即微笑自若,“当然算。”
“朕,很想见他。”
我再敲他一扇子,提醒道:“住口,现在开始要自称我。朕?朕是皇帝叫的。恩?你是皇帝吗?”
“朕,不,我是李阳殊啊。”
我欣慰,果然孺子可教。“阳殊,我们来游览一下京都长安吧。”
“明月,你第一次叫我名字。”
“废话还真多。”
“啊!!!快看!那个是什么?”
“不要丢我的脸!那不过是卖混沌的小摊子。”
“哦,馄饨原来是这样卖的啊。”
“闭嘴啦。大家都在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