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嵇鹏应该再等一个小时,到五点半小学放学,由外公领回家的。
但机智的嵇鹏和余老师打了声招呼,“外公那里余叔叔你帮我交代一下,我想早点回去玩。”然后不等余老师说什么,就顺着庞大的小孩流消失了。
今天嵇鹏要去九师傅那里了解一下他们三个人的故事,第一桶金嵇鹏不想丢失。小镇里没什么发财的机会,就算有嵇鹏这个小孩子也做不了什么。他必须找个代理人,或者说一个人依靠。
九八年的孔镇,改革的风已经吹来很久了。九师傅的发廊门口没有炫目夺人的转筒灯,店里也没有花枝招展的洗头妹,理发师也更不是打扮时髦的小帅哥。
九师傅的理发店里只有一个糟老头和他古老的理发工具,有时候就连洗头的热水都要现烧。他也没有洗头池,洗头的地方是个大水缸。水缸上面悬着个木桶,木桶下面通着根橡皮管。洗头的时候就松开夹子,客人就趴在水缸边沿上洗头。
光洗头这个环节就丧失了很多回头客,水温调的不好啊,洗头方式很难接受啊,总之很多因素综合起来,九师傅理发店里的常客就剩下了老人和小孩。或者一个人也没有。
今天嵇鹏是幸运的,九师傅的理发店里一个人也没有。
九师傅闭着眼睛躺在藤椅上,腿上立着个收音机,听声音应该是在唱戏。嵇鹏没有吵醒他的意思,坐在了客人坐的长椅上。
“小家伙,不像是来理发的啊。”嵇鹏没做多久,九师傅就开口了。
原来九师傅一直是醒着的。
“来找我这个老人家有什么事啊。”九师傅嘴巴搭了几下,眼睛还是闭着的。
“九师傅,我想听听你和开小店的王爷爷还有面粉厂孙爷爷的故事。”嵇鹏直接说出了来意。
“嗯?”九师傅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关掉了收音机。一字一句的问道:“谁让你来的?”
嵇鹏把昨天和王爷爷发生的事说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我从小就喜欢听我爷爷说你们打仗的事情,心里也特别尊敬你们这些军人。但我昨天不知道跛脚大叔是爷爷你们的后辈,结果说了错话,觉得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后来我又不敢去问王爷爷了,所以就想来请九师傅你和我说说你们的故事。”
九师傅听完了前后因果,抚着肚子说道:“老王头也真是的,净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拍桌子,也不怕吓坏了你这个小娃娃。白家的那个小娃娃,我们才是真的对不起他啊。可怜白老大死前的交代,我们三个人还拍着肚子答应了。”
九师傅说起白家的小孩,也是戛然而止,一脸遗憾后悔之色。
就好像裤子脱了一半,说不给拉屎一样。菊花里全是翻涌的感觉。嵇鹏急了,“九师傅啊,你们都说对不起,到底哪里对不起了啊。和我说说呗,说不定我就给你们解决了。”
“你?”九师傅不是王爷爷,理发是个精细活。他拧开茶杯喝了口水,终于娓娓道来:
一九五零年冬天,大学纷飞。人民解放军雄赳赳,气昂昂踏过了鸭绿江。
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王胜利,孙义气,九爱国,白英熊都参了军,成了其中的一员。四个人都是同一个地方来的,也就编在了同一个班,还是上下铺的关系。
王胜利和孙义气都比较怕死,成了班里的伙夫兵。王胜利负责搭灶生火找食材,孙义气就负责煮饭和烧菜。两人就因此得了个老王头,孙锅头的外号。
后来班里人少,老王头在找食材的同时又兼任侦察兵。
九爱国不一样,他祖上是卖艺的,大刀耍的虎虎生风。他是班里的战士,和白英熊一样,都不怕死。不过白英熊枪玩的好,被任命成了班里的班长。所以大家都叫他白老大,管九爱国叫九师傅。
他们这个班是民兵临时组成的,都没经过系统的训练,一直都只在战线后面负责后勤保障。
结果开春后的某天,美国和韩国的一个联合突击团打破了战线的封锁。
上头命令他们所在的连保护伤兵撤退,白英熊所在的这个连就和这个联合突击团打了场遭遇战。
没有料到的是,突击团里的美国佬还带了重武器:几挺重机枪。他们抢占了制高点,把住了公路口,连番扫射之下,大部队根本无法通过。
老王头作为侦察兵被派出去侦查其他撤退路线,结果被流弹击伤了眼睛,倒在了战场上。白老大发现老王头一直没回来,硬是顶着机关枪把战场前前后后翻了几遍,最后冒着生命危险把他拖了回来。
战况持久不下,眼见天快黑,美国人决定收小口袋。他们用燃烧弹,手榴弹把他们这个连往左翼紧逼。
四人所在的这个班一共才十个人,被手榴弹炸死三个人,三人不知所踪,就剩下他们扭作一团。根据老王头的侦查,往右才有生路。白英熊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连里的其他人,让孙锅头和九师傅带着受伤的老王头先撤。
但是后面还有韩国人的包围圈,他们人手配备一把喷子。忙活了许久,他们哪里都去不了。
这样下去都得死,白英雄就把他们三个拉到了一起细细交代:“韩国佬的包围圈太密集了,强突都得死。我是这个班的班长,连里把你们交到了我手上,我就有责任带着你们活着回去。我恐怕是走不了了,因为我还要告诉连里的其他兄弟,往右跑才有生路。听我说啊,等下你们伪装好躲在山丘后面,我拉手榴弹吸引韩国佬的注意力。你们趁机会往右边跑,一直跑不要停下。直到遇到大部队。”
三人一听,这哪里是同生共死。班长是要一个人去吸引注意力,一个人去做英熊啊。九爱国当时就不同意,铁着脸说道:“白老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跟着你。”
既然决定了参军,捐躯赴国难,生死早已置之门外。老王头孙锅头是怕死,但他们怕的是无谓的孤独的死。他们两个立刻也拍着胸脯说留下,和班长同生共死。
白老大一听这哪里行,他可不想这个班不想全军覆没。他明白了三个兄弟不会离他而去,丢下他一个人逃生。所以这次他用了命令:“九爱国,孙义气!立正!”
九爱国,孙义气两人还是站在原地,动也没动的坚定地看着白英熊。
“你们这是不听命令吗?进兵营的第一天师长是怎么说的?军人首要是什么?”白英熊生气地吼道。
“服从命令!”两人答道。
“九爱国,孙义气?”白英熊再次喊道。
“都有!”两人敬礼,立正。
“好。现在我,白英熊。人民解放军第三十八军第一二五师第十八团第七营第三连第五排第一班班长命令你们带着伤兵王胜利,现在开始进行伪装,一刻钟以后从前方山丘后往右突破封锁。”白英熊用上了命令,三人又看着班长决绝的气势,知道班长这次是开了弓的弦,不死不回头了,于是终于含着泪同意了分配。
白英熊下达完命令之后,又换了副“温柔”的口气对三人交代道:“我答应了我家人,战争结束之后回家。但是我现在做不到了,我希望你们帮我做到,照顾我的家人。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留下来很有可能一个都活不成。但留下你们三个,会有三个机会帮我照看我家人。你们谁家里条件好的,一定要让我孩子读书。最好再帮他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九爱国在一旁冷冷地说道:“不如我去吸引火力,你还是亲自看着他长大成人吧。”
白英熊摇了摇头,眼中还是视死如归的决心,谁也不能动摇:“不要再说了,这是命令,你们走吧。”
……
一刻钟以后,白英熊拉响了手榴弹,向左边突破封锁,九师傅和孙锅头两人带着老王头向右突破封锁。
从此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白班长。
他们三人很幸运的跑了四公里,回到了大部队,并被顺利遣返。他们三人也向连里做了通报,得到的却是白英熊定义为失踪的消息。
甚至同一个连里活着回来的人作证,说没根本见过白班长,估计他根本就没接受保护伤兵任务,而是带着老王头孙锅头九师傅三人提前跑了。
要不然怎么解释他们三人没跟着大部队,反而活了下来。要知道整个连里,活着回来的就三十个人。
好事不外传,坏事传千里。结果回到家乡的时候,白英熊被传成了逃兵。媳妇嫌弃家里穷,在打仗的时候就跑了,留下个儿子和一对双亲,受尽乡里白眼。
三人想着白英熊的交代,一刻也不敢忘。奈何白英熊的父母是个死脑筋,认定儿子是个逃兵,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连对孩子也是这么教育的。甚至不让他们三人见孩子。
等到了白英熊的老父母散手人寰的时候,他们以为终于可以完成老白的交代的时候,孩子也被教育成了死脑筋。不仅坚决不接受他们三人的任何帮助,为了洗脱父亲逃兵的耻辱,他还偷偷参了军,并且成功被选中,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
等到三人得知消息的时候,他已经拖着一条瘸腿回到了孔镇。他再也不是个逃兵的儿子,他光荣退役。他倔强的再次拒绝了三人的帮助,在路边摆了个修鞋摊,孑身一人到现在。
九师傅叙述完故事之后,眼角泛着泪光,两手捧着茶杯看着门槛上的夕阳余晖,久久不愿说话。
嵇鹏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四个人都是死脑筋啊。
简单的来概括一下,这是一个围绕两代人,不对,三代死脑筋展开的年度战争感情催泪大戏。
四个主角都是死脑筋:一个固执的认为,老爸是逃兵,所以不接受老爸战友的帮助。那你也不用用一条瘸腿来证明自己啊,也不要摆个修鞋摊来营生啊;另外三个牢记战友的恩情和交代,守着不愿帮助的孩子过了半辈子。别人不愿接受帮助,你不会偷偷地帮助啊?非得光明正大地接济?还有实在不行,你们不会强迫着他接受帮助?还有班长的父母,你们倒是认定死理了,但孙子是无辜的啊。你们不接受帮助不就好了,干嘛还带着孙子一起过苦日子,还连带着他也一起洗脑了。
我服了。这世上最伤的,果然还是智商。智商是硬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