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烧浆,围着锅台边转悠。“煮月铛中滚雪花。”锅中白浪翻滚,室内豆香缭绕,那场景,如今想来,也是温馨甜香的呢。这时候,总有人,端了碗来,舀一勺香甜可口的豆浆给小孩吃。
熬好的豆浆倒入大缸里,开始点浆了,这是技术含量最高的程序。
每当此时,焦师傅就俯下身去,背弯成弧形,全神贯注,专心致志。他左手端着石膏磨成的卤水,右手执铁勺沾了卤水,在豆浆中划过去,再“汩汩”地来回搅拌,然后仔细端详,反复辨别。那豆脑随着水波翻滚而去,飘向远处,再沉下去,沉下去。他再划过去,划过去……所有人都静气屏声,目光集中在翻滚的豆浆上,集中在他手上,搅拌,观察,搅拌,观察,直到他直起身来,大家才长舒一口气。
最后是压榨豆腐,过上一两个时辰,水排尽,豆腐就出来了。在揭开纱包的刹那,热气氤氲,豆香盈鼻,滑如凝乳,嫩如奶酪,这就是“出匣宁愁方壁碎,忧羹常见白云飞”的豆腐呢。
围观的人群迅速挤上去,把碗举得高高的。焦师傅依旧面容和善,娴熟地揭包,放入各人的碗里。我挤不过人家,轮到我的时候,一锅豆腐早就卖完了。我只有站在那里再等,看师傅烧浆,点卤。陆陆续续地不断地有人来,等到新一轮豆腐出锅了,我还是没能挤上。等了两个多小时,母亲从河那边回来了,焦师傅不好意思笑笑,等的人实在多,没办法。不过,从那以后,焦师傅偶尔也会关照我,留两块豆腐放一边,待人走后,他就给我。
方圆人家都吃焦师傅的豆腐。因此,焦师傅在作坊里忙碌,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同作坊里那台石磨,吱呀呀地转,一圈又一圈,磨碎了豆瓣,也磨碎了春花秋月,磨老了他平淡单调的人生。
总觉得,一个人的心性与事物之间是讲究磁场和因缘的。那豆腐深深打上了焦师傅的烙印,浸润了他的秉性和气场,使得味道清淡慈柔,韵味悠长。而豆腐的味道和韵味又传给了方圆百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份艺术,也滋润人生。在那个物质困乏的年代,焦氏豆腐,满足了多少人的口福和食欲,也让人品尝到了一种恬淡平和,意味隽永的心境。
田土承包到户后,邻村陆续也有人作豆腐,但形状和味道远远比不上焦师傅的。人们还是愿意去焦师傅家买豆腐,直到焦师傅去世。
后来,不断地有人作豆腐,竞争大了,又掺假,豆腐的味道离本质越来越远了。
乡人每次夹上豆腐,都会怀念焦氏豆腐,怀念那个岁月。焦氏豆腐的美味,只存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人们的心底,人们记忆当中。
苎麻
在我的家乡,最普遍的农作物,当数苎麻了。村前屋后,田里坡上,到处都是。
苎麻为丛生半灌木,麻径呈圆柱形,直立,一至两米高。叶互生,卵圆形,正面深绿色,背面有灰白色柔毛。近看,根根苎麻纤细高挑,疏朗有致;远看,苎麻密密麻麻,彷如绿色的海洋。风吹过去,苎麻叶翻过去一片白,再还原成绿色海洋,再翻过去,再复原,这是我眼里最常见到的景致。
村与村之间,因了苎麻的围绕,显得神秘又浪漫。等到苎麻收获后,彼此才真实地袒露在面前,原来近在咫尺。东村的呼儿声,西村的换女声,清晰地传到耳里,亲切又温暖。
小时候,常常提了竹篓,和伙伴们钻进苎麻里拔猪草。因苎麻的荫蔽,草又高又青又嫩,猪很爱吃。大多时候,我们在壕沟里玩捉迷藏的游戏。用手作手枪,口里模仿枪击声,从这个壕沟追到那个壕沟,四处都是枪击声。
苎麻一年成熟三次,分别在初夏,初秋,冬至时节。每次收获,要花十天半个月功夫。打苎麻时节,人们早出晚归,其紧张、辛苦不亚于双抢。所以我的乡人,除了双抢外,还有打苎麻,辛劳程度远远超过别的地方。
打苎麻的工序主要有扯麻,浸麻,剥麻,漂洗,绩麻,成线的绞团,梳麻,上浆,纺织等12道。村里人,只需扯麻,浸麻,剥麻,晒干后卖给商家或厂家,由他们再完成余下的工序。
我记得,小时候,天还没亮,大约四、五点钟的样子,村头就响起了一阵阵的狗吠声,那是早起的乡人,趁着月光或摸黑去苎麻土打麻。我的乡人,他们大都是打苎麻的高手。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弯腰,右手握住一根苎麻,左手相辅,在苎麻的一半高度,折断,耸开一个口子,右手食指进去,勾住一边苎麻皮,连同苎麻叶,向身后剥去,只听“哗”地一声,片片苎麻叶子飞向空中,再落在土里,苎麻上半身皮已分开成两片。然后左手握一边,右手勾住另一边,剥离苎麻骨头和剩下的苎麻叶。这样,一根接一根,千千万万根的苎麻,在不断的“哗哗”声里变成手里一片片地麻皮。他们动作娴熟,左右开弓,像“六一”儿童节时的一个舞蹈动作,但那舞蹈动作有点夸张,不像我的乡人,动作优美又逼真。劳动产生美,那时候有最深刻的感受。我的当教师的父亲,不但是打麻高手,也是讲故事笑话的高手,散在几块土里的人们,以他为中心,应和着,不断爆发的笑声,给劳作的人们增几份愉悦。他们身后的苎麻叶和苎麻骨头随意排列着,白花花地一片,散发着苎麻的清香。那气息,亲切,温馨,早已渗入乡人的血液里。
早餐时间,乡人把打好的苎麻,一捆一捆,拖回家,浸在池塘里。饭后,在堂屋里,大树下,摆好几张麻凳。一人一头,两人共用一张麻凳,开始了一天时间的刮麻工序。他们右手握麻刀,拇指套竹筒,左手捏住一片苎麻皮,麻刀在七寸处,刮去褐色的表皮,集中一起的几片麻皮,倒过来,一起去掉头皮。几张麻凳上,“呱——呱——,切切切”,一种声音,先后发出,交织一起,搀和着大家的谈笑声,成了动听的交响乐曲。那个时候的乡村,那个时候的乡人,打苎麻的日子,是最辛劳的日子,也是最热闹的日子,村头村尾,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刮麻也是讲究技巧的,用的阴劲,力度松紧有度。用力过猛,麻纤维粘胶被刮去,刮成了一丝丝,不好看也可惜了。所以有力度的大男人,反不及女人。像我的堂姐,就是刮麻高手,她的麻又干净肉体又厚实,很起秤。
那时,我的堂伯母,总是采来新鲜的嫩苎麻叶,掺适量的粳米、糯米,加井水,于石臼中捣烂,粘合,形成青翠欲滴的饭团。再捏成小块,放在蒸笼里蒸熟,做成苎麻糍粑。刮麻的人们,每人尝几个,那滋味,又香又甜。
苎麻晒干后,就卖给商家,成了村里主要的经济来源。我们这些孩子们,也会跟着大人后面,剥下矮小的苎麻,也刮好晒干,换来的钱,大人给我们零用。
80年代中期,苎麻突然成了抢手货,价钱一路高涨,一斤苎麻由2元多涨到8元,比肉价还贵。不断有麻贩子到各村转悠,有人家囤积,也发了财。也有贼,半夜翻入人家二楼偷麻,或钻入苎麻土里打麻。几年间,村里人家,雨后春笋般,原来的土砖房,全部换成火砖房甚至三层钢筋水泥楼房。
苎麻成了乡人的大救星,人们宝贝似的呵护它们。年尾,一担一担的泥土、马粪挑来,覆盖麻根,防冻又施肥。年头,立春不久,就扛上锄头散在苎麻土里,松土,锄草。烈日炎炎的夏季,家家户户的劳力,全部出动,清晨黄昏,挑来水桶,从池塘里一担一担挑往苎麻土里。池塘与苎麻土的路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水滴溅在路上,立即晒干,留下斑驳的影子,不断地又有新的水滴洒在上面。人们彼此鼓劲,挑一天水,就是和老天爷抢钱呢。记得有一年夏季,天干旱,池塘里的水都被挑干了,望着长得不高的苎麻,乡人心里痛极了。
后来,物价上涨,苎麻却越来越跌,8元一斤的苎麻又跌到2元多,这期间,还有人家,存了几百上千斤的苎麻,期望价钱再次回升,但这个愿望最终一次次破灭了。方便,廉价却并不环保的各类化纤产品,将培植费用高,不够高产,没有多少赚头的苎麻生产项目废弃了。渐渐地,苎麻被人们淡忘了。但村前屋后的苎麻,依旧在发芽的季节发芽,在成熟的季节成熟,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年轻一代的人大都出去打工,我的堂姐也早已嫁到外乡,89岁的堂伯母去年去世了,只有几户人家的老人,还在“呱嗒——呱嗒,切切切”地刮着苎麻,那声音单调,寂寞,说不出的荒凉,陪着苎麻走过大半辈子的老人,他们已经不在乎苎麻的价钱,他们刮的也不是苎麻了,而是过往的日子。
村里朴素的哲学
小时候,在村里听到一些话,觉得很有哲理。
比如这句“不做哪有吃”,村人时时挂在嘴上。仔女偷懒贪玩,大人就用这句话训过去。村人劳累成疾,旁人劝他少做点,那人叹一声“唉,不做哪有吃,天上不会掉呀”。
唯有做,勤劳,苦干,才是硬道理。村人,一年四季,田里土里家里,陀螺似的转。一个一个,争先恐后,起早赶黑,彼此之间,卯足了劲。冬季,农闲时节,人们也比赛似的,去山里砍柴砍铁芒箕。年前,家家户户楼上,堆满了柴。
越是勤劳的人家,越受人尊敬。那些懒惰点的,人们看不起,就要嘲笑,“你家土里的草比蒜苗还高呢”,“睡到太阳照到肚脐上了,才起床。”
“多做好事,多积德,少造孽。”现在还记得奶奶经常讲的故事,从前有个外乡人问路,本地人故意恶作剧,告诉人家相反的方向。不久,那人因作孽而扭了脚,痛了半个月。“存好心,做好事”,“好有好报,恶有恶报”,外乡人过路讨碗水喝,村人热心让座,恭敬倒水。
村人之间,彼此有个头疼脑热的,大家都会问候呵护。村人也不会忘记感恩“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奶奶76岁那年,算命先生对她说,本来你没这么长的命,但你今世积德修福了,所以才活到今天。
乡人也时有矛盾,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如孩子们的吵皮打架,东家的鸡吃了西家的菜,骂人骂天的内容大致是:“人不晓得天老爷晓得,要遭报应。”“像你这样的恶人,阎王老子怎么不把你收了去?”有人家遭灾后,痛哭失声:“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今生遭到这样的报应?”
多年后的今天,我了解了些佛教知识,突然发现,这些内容都是与佛教主张的“因果报应”,“六道轮回”、“修福积德”等有关,村里人没有一个是佛教徒,也没有人了解佛教内容,他们都是无意识遵循,可见,佛教的智慧深入人心。
“生仔养娘,作田还粮。”这是祖传下来的,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人质疑。每年,秋收后,人们老老实实挑着粮食去粮店。与老人分开住的,家里再穷,每月也要称粮给老人。否则,就要被扣上“没良心”的帽子,这三个字仿佛针一样,刺得人一辈子抬不起头。
仔女有孝心,父母幸福脸上有光。“仔不教,父之过。”村里人教育子女,一个字“严”。村里流行的一个故事,长盛不衰。一位溺爱仔女的母亲,从小对孩子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孩子养成了好吃懒做,好逸恶劳的坏习惯。长大后,孩子不学好样,干起了偷窃打抢的勾当,在抓去坐牢与母亲告别时,他对哭泣的母亲说,你过来我想和你说句话,母亲靠近去,他低头一口咬下母亲的奶头,恨道,是你害了我。
故事的真实性没有人考究,但每讲完这个故事,村里人就总结“严是爱,松是害。”对孩子们,言行举止,样样有规矩。比如吃饭,人不能离开饭桌,脚不准搭在凳上,饭菜不能掉在桌上,筷子不能随意挑菜,一旦违规,父母打骂是常事。记得我的二堂姐,不知因何事而受了委屈,玩起了失踪。一家人找了一天,晚上在堂屋里的柴堆里找到了她,伯父用一种阳刺的灌木抽打她,堂姐的尖叫声,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人心悸。
说也奇怪,用这种教育方式教育的孩子,忠厚,勤劳,本分。当然,还有一个遗传因素,祖祖辈辈流淌着相同的血液。我的几个堂姐,嫁到外乡,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口碑极好。
在村里,所有的一切就是这样,世界如此简单,人生如此简单,如同泥土和庄稼般的质朴与踏实。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血液里流淌着相似的秉性,遵循着一种朴素的哲学,自身的法则,规规矩矩,勤劳本分,坚韧朴实。即使在经济迅速发展的今天,他们也不受外界侵扰,始终保持最初的本性。
一元七毛钱
那年暑假,我才十岁,跟着堂姐们去几里外的茶场采茶。茶场范围很广,一行一行齐腰高的茶树,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座又一座的山丘上,人在茶树行间行走,像在绿色的海洋中漂游。
每天我们起早贪黑,穿行在一行行的茶树间。烈日下,茶叶晒得发软,并迅速地老去,采不了多少茶叶。时间久了,手上起了血泡。老去的茶叶背面,还藏着一种鳞翅类的幼虫,不幸碰到它,刺得手疼痛难忍。但年少的我们,并没感觉什么叫做苦,不知疲倦地从一座山丘采到另一座山丘。一个暑假过去了,人晒成了黑炭,我换得了11元七毛钱。母亲为了奖励我,把零头一元七毛钱给我做零用钱。
镇上赶集的日子到了,我平生第一次攒着这么多零用钱,兴奋地雀跃在墟场的各类摊前。各式各样的发夹和橡皮筋吸引着女孩子们;水果糖包裹在五颜六色的薄纸膜中,令人馋涎欲滴;背着白色冰棍箱的卖者,穿行在人群中,一声“卖——冰棍——”,诱惑着像我一样口渴的人们。面对这些,我没舍得花哪怕是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