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服已经准备就绪,克劳利中校夫妇把行期通知了皮特·克劳利爵士,在颇有历史的“飞人号”邮车里占了两个座位,大约九年前瑞蓓卡随已经去世的准男爵作走向社会的第一次旅行时就是坐的这辆车。邮车是从一家客栈的院子里始发的;当时因为老爵士不肯给街车夫小费,蓓姬的行李被人扔在沟里;途中有个剑桥大学的小伙子巴结她,把自己的大衣给她裹在身上——这一切她都记得太清楚了!
罗登坐在车厢外面,很想自己来驾车;但他在服孝,不可以这么做。他坐在驭者旁边,一路上不断谈着马匹和道路的情况,谁是驿店的老板,拉邮车的马又由什么人承包提供——少年时代他和皮特上的是伊顿公学,这条路线的班车上不知乘过多少回。
到了马德伯里,已经有一辆双套马车在等候他们,赶车的也是一身黑色的衣服。
“还是这辆破车,罗登,”中校夫妇坐上去后,瑞蓓卡说。“座位的面料都被虫子蛀成这样了。对,为了这块污渍,皮特爵士曾经——嚄!我看见五金商道森家也都拉上了窗板——为了这块污渍,皮特爵士曾经大闹了一场。当时我们为你的姑姑特地从南安普敦去弄来的樱桃白兰地,还有一瓶让皮特爵士给打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瞧,小屋门前那个壮实的大姑娘站在她母亲旁边,难道就是波莉·托尔博伊斯?我记得她在花园里拔野草的时候还是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儿呢。”
“这姑娘长得不错,”罗登说着举起两个手指头碰一下帽子上的黑纱,向农家小屋门前跟他打招呼的人还礼。蓓姬又是鞠躬,又是问好,一路上向她认出的熟人殷勤地致谢。这样的互相招呼致意使她高兴得难以用语言形容。看样子,她不再被当作攀高枝的女混混儿,而是名正言顺地重返故里。倒是罗登有点儿局促不安,觉得脸上无光。多少天真的儿时记忆在他脑海中闪过!多少悔恨、惶惑和羞愧在他心中还有些隐隐作痛!
“你的两个妹妹现在该长成大小姐了,”瑞蓓卡说,这大概是她离开那两个女孩以来第一次想起她们。
“不知道。真的没准,”中校答道。“哈哕!原来是洛克老妈妈。你好吗,洛克太太?还记得我吗?罗登少爷,认出来没有?这些老婆子可真长寿;我小时候她大概就已经有一百岁了。”
他们来到洛克太太的大门前,她把嘎嘎吱吱的老铁门打开,瑞蓓卡坚持跟老太太握手,然后马车从顶端有鸽与蛇族徽的长了苔藓的两根柱子中间通过。
“老爷子把树都砍光了,”罗登看着车道两旁说,此后半晌没有说话。
蓓姬也是这样。他俩都有点儿激动,都在想逝去的岁月。罗登在想伊顿公学,想他还记得的生母——一个娴淑、拘谨的女人,想他喜爱的亡姐,想小时候揍皮特的情形,也想留在家里的小罗迪。瑞蓓卡想的是自己少女时代那些不堪回首的小秘密,自己就是从刚才那道铁门开始踏上社会的;她也想到平克顿小姐、焦斯和爱米莉亚。
石径和露天平台都已被刮洗干净。彩绘的大报丧板已高高挂在在正门上方。马车在熟悉的台阶前停下,两名身材高大、神态凝重的黑衣仆人一左一右打开正门。中校夫妇互相挎着胳膊走进古老的厅堂,罗登涨红了脸,蓓姬则显得有点儿苍白。当他们来到皮特爵士夫妇迎接他们的橡木小饭厅时,蓓姬在丈夫臂上拧了一把。皮特爵士和简夫人都是穿黑服,索思砀夫人戴着一顶用小玻璃珠和羽毛装饰起来的黑色大帽子,它在伯爵夫人头上仿佛专业送殡人的托盘那样随柩车一起晃动。
皮特爵士的判断没错,老太太没有离去。伯爵夫人退了一步:和女婿以及叛逆的女儿在一起时,她保持石雕般庄严的沉默;在育儿室内,则严肃地虎着脸把小孩吓得半死。罗登夫妇回家来,她只是稍微点了点头(其实只是插在帽子上的羽毛晃了一下),算是向这浪荡的夫妻表示欢迎。
说实在的,他们对来自这方面的冷脸并不怎么在意。这时候,伯爵夫人在他们心目中只是个不重要角色;他们最关心的是成了一家之长的哥哥和嫂子会如何招待他们。
皮特有点红着脸走上前来跟弟弟握手,对瑞蓓卡除握手外还深深鞠躬。但简夫人把小婶子的两只手都握住,并且和她热情亲吻。这次拥抱居然令娇小的女冒险家感动地哭了——我们知道,她脸上很少出现这样的表情。对方朴实的善良和信任使瑞蓓卡既快乐又感动;罗登在嫂子一片诚意的鼓励下胆子也大了,他捻捻八字胡髭,在得到简夫人的允许后行亲吻礼,此举把后者的脸染成一片绯红。
“这小娘们真不赖,我是说简夫人,”当他们又可以说悄悄话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太太。“皮特也胖了,他把丧事办得非常体面。”
“反正他办得起,”瑞蓓卡说,同时对丈夫接着发表的意见表示赞同即:皮特的丈母娘是个讨厌的老妖婆;两个妹妹也已经长相当水灵。
两位年轻的小姐也是接到家里的通知以后从学校里请了假回来奔丧的。看来,皮特·克劳利为了维持家族门第的尊严,认为有必要让尽可能多的人穿上黑服来到老家来。宅内全体男女仆役、济贫院的老妪们(皮特爵士曾把她们的大部分救济金克扣下来)、堂区执事一家、庄上和教区长住所两处身份特别的老家人,全部服丧;再加上殡葬承办人带来的不下二十名手下,臂袖和帽子上也都佩着黑纱——所有这一切在隆重的殡殓葬礼过程中构成非常壮观的场面。不过,他们在本剧中都是跟龙套的,既没有台词,也派不到戏份儿,所以没必要占太多篇幅。
在两位小姑子面前,瑞蓓卡并不想忘掉自己曾是她们的家庭教师这一身份,反而大大方方地经常回首往事,而且十分认真地询问她们的学习情况,说自己每天都要想起她们好多回,渴望知道她们过的是否幸福。别人确实以为,自从离开了自己的学生,她始终对她们朝思暮想,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她们的命运。至少简·克劳利夫人和她的两个小姑子便都是这样想的。
“八年来她几乎没有什么改变,”露梓小姐对薇奥丽特小姐说。
“像她那种颜色头发的女人,看上去总是显得特别年轻,”另一位应道。
“她的头发颜色比以前深多了;可能是染过的,”露梓小姐继续说。“她还丰满了一些,也比以前更好看了,”露梓小姐自己的体型有迅速发福的趋势。
“至少她不拿架子,没忘记她当过咱俩的家教,”薇奥丽特小姐这话的意思,无非暗示看凡是当过家庭教师的人都应有自知之明。然而她几乎要忘却自己不光是沃尔坡尔·克劳利爵士的孙女儿,也是马德伯里一名五金商道森先生的外孙女,所以在她的纹章上有一只煤斗。像这样本意善良而又健忘的,名利场上大有人在。
“听教区长家的姑娘们说,她妈妈是歌剧院的跳舞女郎,这话恐怕不会太可信——”
“一个人的出身好坏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露梓发表的见解十分开明。“我同意咱们大哥的立场,既然她是这个家族里的人,咱们当然不能不理她。我认为比尤特婶婶不应该乱七八糟什么都说;她自己想把凯特嫁给年轻的酒商胡珀,推说要定购葡萄酒,硬要他到教区长家去作客不可。”
“不知索思砀夫人会不会离开这里,她看着罗登太太的时候,那样子可够吓人的,”另一位说。
“我真希望她走。我讨厌读《芬奇利公地的洗衣妇》,”前一位克劳利小姐声称。
姐妹俩如此交谈着下楼去与全家人一起用餐,开饭的钟声仍按老规矩敲响。两位小姐尽量避开一条长长的走廊,灵柩就停放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关着的屋子里,有两个人守灵,周围的灯昼夜长明。
在吃饭之前,简夫人先带领瑞蓓卡去看为她准备的房间。这里以及宅院的其它地方,都显示出自从皮特当家以来,与过去相比在干净与舒适方面大有改观。简夫人见罗登太太几件简单的行李已到,并且分别放在卧室和隔壁的更衣室内,便帮她脱下黑色帽子和外套,随后问小婶子还有没有别的事需要她帮忙的。
瑞蓓卡说,“就是想到育儿室去看看您的一双可爱的儿女。”
妯娌俩非常亲切地看了彼此一眼,便手拉着手一起往育儿室走去。蓓姬对不满四周岁的玛蒂尔达赞不绝口,说她是世上最招人喜爱的小宝贝;而关于那个面色苍白、脑袋大、眼皮沉的两岁男孩,则认为从身材、智力和审美的角度看,是个完美的奇迹。
“但愿妈妈不要总是非要给他吃那么多药,”简夫人发出一声感叹。“我常常这样想:要是别吃那些药,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然后简夫人和她的新朋友就小孩生病的问题作了一次真诚的谈话,在我看来,所有的母亲以及大多数女人对这种事情都会非常有兴趣。几十年前,笔者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童,正餐后和女士们一起按惯例必须得离开饭厅。我清楚地记得她们谈的主要是自己的疾病。此后我曾直接问过两三位女士,从中得到的印象是:时代没有变。你要是不信的话,读者女士们今晚吃过甜食离开餐桌后不妨留意一下,听听你们聚集在客厅里密而不宣地到底讲了些什么。
却说蓓姬与简夫人在半小时内便成了最好的朋友,到晚上爵士夫人已告诉丈夫,说她认为今天初次谋面的小婶子是个善良、诚实、直率、热情的少妇。充满活力的小妇人易中反掌地赢得伯爵小姐的好感之后,进而着手与严肃的索思砀夫人搞好关系。瑞蓓卡刚一发现老太太身边没有别人,立刻在育儿问题上向她发起攻势,说自己的小男孩一条命是甘汞救活的,确确实实是靠大量服用甘汞救活的,当时巴黎所有的名医对她的爱子都已不抱希望。她提到自己做礼拜去的是五月市一所独立派教堂,其中那位劳伦斯·格里尔斯牧师是个了不起的贤能之人,她时常听这位牧师谈起索思砀夫人;瑞蓓卡表示,经历了种种困难和不幸之后,自己的内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愿过去眷恋红尘的生活和不谱世事的谬误不致阻碍她对未来进行较严肃的思虑。她提到昔日多蒙克劳利先生的殷勤教诲才对宗教问题有所认识,同时好像不无意间提到曾经读过的一本书《芬奇利公地的洗衣妇》,从中受益很多,接着还问起此书才华横溢的作者埃米丽伯爵小姐在南非的开普敦最近怎样——对了,现在应该称为埃米丽·霍恩布洛尔夫人,她丈夫极有希望成为卡夫拉里亚的主教。
她最后的表现堪称精彩,并且成功地赢得索思砀夫人的好感。葬礼过后,她仍非常伤心,觉得身体很不适,便向伯爵夫人请教良方。索思砀夫人除了叮嘱她按时吃药,夜里还裹着睡袍(此刻她比任何时候更像麦克佩斯夫人)偷偷来到蓓姬的房间里,送去了一包自己认为最杰出的宗教小册子,还有伯爵夫人亲自按秘方配制的一种药,请罗登太太一定要吃下去。
蓓姬先把小册子收下,然后饶有兴致地马上翻了翻,一边谈这些书的内容,谈她的灵魂能否得以拯救,希望以此吸引住老太太的注意力,那么她就可以不用服那药了。但在宗教话题已告结束之后,麦克佩斯夫人还是不肯离开蓓姬的房间,非要看她喝下这副若灵丹之妙药不可;可怜的罗登太太只得硬着头皮做出不胜感激的模样,在老太太的催促监视下吞下这杯汤药,伯爵夫人这才祝她晚安后离去。
罗登太太喝了药,祝福接受了祝福,却不受用,中校进来时发现她的表情实在难以形容。尽管这一回倒楣的是自己,蓓姬还是以其幽默的禀性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告诉丈夫索思砀夫人怎样使她蒙受无妄之灾。罗登听了以后爆笑起来声音依旧是那么惊天动地。罗登夫妇回到伦敦以后,斯泰因勋爵和索思砀夫人的儿子在五月市克劳利家听了这个故事,也笑得前俯后仰。蓓姬把这场戏由始至终为他们重演了一遍。她头戴睡帽,身穿睡袍,一本正经地发表长长一大篇布道演说,论述她要假病人服用的药疗效多么奇特。那份严肃认真的表情演得像极了,栩栩如生,仿佛老太太本人用发自她那罗马式鼻子的瓮声瓮气在说话。
“给我们表演一次《索思砀夫人送汤药》吧!”在五月市柯曾街蓓姬的小客厅里,客人们一贯要求欣赏女主人的保留节目。索思砀伯爵夫人生平第一次让别人高兴。
皮特爵士还记得以前瑞蓓卡对他本人总是很恭敬,所以现在他对这位弟妹也很客气。他弟弟的这门亲事虽然有一些丢面子,罗登却比过去好多了——这从中校的举止行为大有改变可以看得很清楚——皮特自己难道不认为正是他们的婚姻给他带来了好运吗?狡诈的外交官心中承认这一事实并在暗暗发笑,他完全知道自己是最没有理由大吵大闹反对他们结合的,何况瑞蓓卡本人的举止行为表现使他满意的心情有增无减。
瑞蓓卡敬重皮特,过去就深受他的喜欢;如今这份敬意又成倍增长,让他的口才有机会发挥得淋漓尽致,连他本人都感到很奇怪。当瑞蓓卡向他指出这点时,一向在意自己善于辞令的皮特越发得意。在嫂子面前,瑞蓓卡作了令人信服的表白:是比尤特·克劳利太太一手促成了这桩婚姻,而后来又千方百计加以诋毁;比尤特太太只想独吞克劳利小姐的财产,用尽办法使罗登失去姑母的宠爱——正是她的贪婪导致她编造种种事实对瑞蓓卡进行恶意中伤。
“她达到了使我们一无所有的目的,”瑞蓓卡讲这番话时,那种随遇而安的温顺泰然简直像天使;“可不管怎么样是她给了我一个好丈夫,一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好丈夫,我怎么会恨她呢?何况,她自己的希望也落了空,她想获取一大堆计划的财产没捞到——这难道不是她的贪婪理该遭到的报应?至于说到贫穷,”她显得有些激动,“亲爱的简夫人,我们才不在乎呢!我从小就习惯了穷苦的生活,我常常感谢上苍,因为克劳利小姐的钱用得其所,使她门第显示,再现了昔日的辉煌,而我能成为这个古老世家的一员是我的福分和光荣。我确信皮特爵士会把这笔钱用得比罗登更好,而且好得多。”
这些话由忠诚无比的妻子向皮特爵士一一诉说,从而加深了他对瑞蓓卡的好印象,以致在葬礼后第三天一家人吃饭时,皮特.克劳利爵士在餐桌主席上一边切鸡,一边直呼其名地问罗登太太:
“呃哼,瑞蓓卡,给您上一只翅膀?”——这句话令小妇人的眼睛高兴地闪闪发光。
举行葬礼仪式以前,一方面,瑞蓓卡在实现其宏伟蓝图,皮特·克劳利在料理丧事并为他未来的飞黄腾达作种种准备,简夫人忙于在她母亲许可的限度内照看好一双儿女;另一方面,天天如此,宅院钟楼照例按时打钟告诉人们用餐和祷告,钦设克劳利庄已故主人的遗体停放在他生前所住的房间里,由专门雇来的职业守灵人日日夜夜地守护。一两名妇女加上殡葬承办人的三四名下手,都是南安普敦所能提供的最佳人选,个个全身黑服,小心谨慎,神情悲戚,他们轮流负责守灵,不当班时便把管家妇的房间当作碰头地点,在那儿偷偷玩牌、喝酒。
家族成员和宅内的仆人都躲开那个阴森的地点,一位贵胄的遗体就在那里等待最后被送往家族的坟墓。没有人悼念他,唯有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满心指望成为皮特爵士的妻子和遗孀,就在她距离目标近在咫尺的关键时候,却丢尽了脸面从几乎已经到手的庄院逃之夭夭。已故的准男爵有一条心爱的老猎犬,在老头儿成了痴呆的时期常与他做伴。除了以上的一女一犬,死者没有一个追思他的朋友,事际上他自己一辈子从未努力交过一个朋友。我们当中如果有人离开人世后若有机会重游故地,发现世上的人那么快便敛悲止哀,我想他或她在感情上可能会受到伤害(当然,其前提是名利场上的感情多多少少也存在于我们都将前往的另一个世界)。如同我们当中最优秀、最善良的人物一样,皮特爵士也就这样被忘记了——所不同者只是忘却得更快,大概只有那么几个星期吧。
谁如果想去,都可以跟在灵车后面到墓地去,反正到人生的最后时刻人人都将殊途同归,或风光,或凄凉。家属乘坐挂黑布帘的马车,用手帕捂住鼻子,等着抹眼泪(可眼泪就是出不来);殡葬承办人及其手下个个形容悲伤;经过挑选的佃户为了取悦新地主而来送殡;邻近地区几户贵族的马车以三英里的时速徐徐前进,车内没有一人,却能渲染悲伤的气氛;教区牧师在墓前致词无非是老一套的“我们亲爱的兄弟已经离去”。只要死者还在地面上,我们就得一本正经地搬演一出出装点门面的戏文,环绕着尸体大事铺张,追求场面:入殓时仪式隆重;柩内铺的是丝绒;棺钉还是镀金的;最后竖上一块石碑,铭文尽是瞎话。比尤特的副手、一位牛津毕业的倜傥青年,和皮特·克劳利爵士共同为死去的准男爵合拟了一条适当的拉丁文碑铭。这位助理牧师发表了一篇老舍的布道演说,劝活着的人切莫过于悲伤,并用恰如其分的言辞告诉他们,每个人都将在某一天应越过那道阴森的神秘之门,此门接纳了他们逝去的兄弟的遗骸之后刚刚关上。
然后,佃户们或又骑上马背,或留在“克劳利纹章”酒店里喝上一杯提提神。贵族邻家的马车夫们在克劳利庄的下房吃过了午饭,便驱车各回各家。殡葬承办人的手下收起了绳索、柩衣、丝绒、鸵鸟羽毛等丧事道具,爬上高高的运柩空车返回南安普敦。拉车的马一出宅院的铁门,在大路上开始步伐加快,那些人脸上的肌肉也渐渐松弛下来,表情随之恢复愉快。还可以看到他们三五成群像几个黑点洒在小酒店门口,他们面前杯中的啤酒在太阳下闪着金光。
皮特爵士中风后坐的轮椅被推到园中的工具房去了;一开始,那条老猎犬仙犬偶尔还仰天发出几声号叫,此外,在准男爵皮特·克劳利掌管达六十年的宅院内,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悲伤之音。
领地内鸟儿满天飞,而对于一位有志在政界发展的英国绅士来说,打山鹑乃是一门必修课,所以皮特·克劳利爵士在丁忧告一段落后,有的时候也出去走走,戴上围着一条黑纱的白帽子参加那项活动。他瞧着如今已为已所有的那些留茬地和芜菁地,心中很高兴。有时他平静得出奇,出门不带枪,只拿一根毫无杀气的竹杖,让他的大个子弟弟和猎场看守们在他身旁向山鹑开火。皮特拥有的钱财和领地,给弟弟留下了十分深刻印象的。身无分文的中校现在对一家之长的老兄必恭必敬,百般奉承,再也不鄙视“窝囊废皮特”。新庄主谈起有关种植和排水的一些想法时,罗登总是毕恭毕敬地听,在养马和畜牧方面也能参谋参谋,还上马德伯里去看过一匹母马,他认为此马适合简夫人骑,并愿加以训练和调教,等等。向来桀骜不驯的重骑兵野性全收敛起来了,变得俯首帖耳,乖乖地做一个让人放心的弟弟。卜礼格斯小姐从伦敦经常向他报告有关小罗登的状况。留在那里的儿子自己也会向人问好了。
“我过得很好,”他在信中写道。“我希望您身体健康。我希望妈妈身体健康。小马驹很好。葛雷带我骑马上公园。我已经能骑着它慢跑。我遇到了和我一块儿骑过马的那个小男孩。马儿慢跑的时候,他吓得哭了起来。我不哭。”
罗登把信念给兄嫂听,简夫人听了非常高兴。准男爵许诺负责侄儿上学的费用;他那心地善良的妻子给了瑞蓓卡一张钞票,请她代买一件礼物送给小罗迪。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宅院里的女眷悠悠然居家度日,偶尔也有一些节奏舒缓的娱乐装饰她们的生活,乡下的大家闺秀有这样的生活娱乐也就心满意足了。到了用餐和祷告的时候有人打钟。每天上午吃过早点,两位小姐由瑞蓓卡教导她们练习钢琴。然后她们穿上厚底鞋在林苑或矮树丛中漫步,或者越过栅栏到林子里去,给农家的病人发放索思砀夫人推荐的药和小册子。伯爵夫人还亲自乘一匹小马拉的轻便车外出,那时瑞蓓卡往往坐在老太太旁边认真地恭听她的长篇大论。晚上,罗登太太为全家人唱亨德尔和海顿的歌曲,有时间的时候便去编织一件很大的毛线活,仿佛她生来就与之有缘似的,这种生活方式大有一直延续到她以耄耋之年和生命结束之势,那时她将遗留下大量有息无期的政府债券和后人对她的无尽的缅怀之中。总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有很多心事,正在策划实施天衣无缝一般的计谋,而贫穷和债主一直守候在林苑门外,专等她重新走出这片世外桃源,就会饿虎扑羊一般向她袭来。
“做一位乡绅太太并不难,”瑞蓓卡如是想。“要是一年有五千镑的收入,我可以做个贤妻良母,整天泡在育儿室里,或者数棚架上结了多少杏子。我也会向那些老婆子探问她们的风湿病好些没有,花两三个先令的代价吩咐熬一大锅热汤施舍给穷人,这对于一年五千镑进款来说,只是微不足道叹的一点点。我可以穿上前年流行的时装,坐车到十英里以外去赴邻居的宴会。我可以在教堂里的家族专座上听布道时不让自己睡着;或者放下帽子上的面纱躲在帷幕后面小睡一会儿——只要练上一段时间就肯定能做到。我可以付清每一份欠债,只要有钱。此地那些神气十足的主儿无非仗着手里有钱,并不是他们有什么真本事。他们居高临下,用可怜的目光俯视我们这些失宠了的穷光蛋。他们赏给我们的孩子一张五镑的钞票,便自以为自己是施舍了,而我们没钱就该让人瞧不起。”
没准儿瑞蓓卡的想法是有她的道理,她与正派女人之间的差别也许只是一个有没有金钱和财产的问题——谁知道呢?如果把物质诱惑的因素考虑进去,是很难讲某甲的品德一定比某乙好。荣华富贵的即便不一定能使人诚实,至少能使人有面子。一位高级市政官刚刚赴宴吃过海龟汤,回家途中决不会跨下自备马车去偷一条羊腿,但要是让他饿上几天,你不妨瞧瞧他会不会乘人之危把一长条面包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蓓姬把世人是非好赖的差别与境遇机会的不同这样联系起来加以衡量评估,自己也就心安理得。
七年前,她曾在这些熟悉的故地过了两年。如今,她又到昔日爱去的田野和树林、池塘和果园、老宅的各间屋子一一重游。当初她在这里的时候还年轻,或者说还比较嫩,因为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否真正年轻过。但她记得七年前自己有什么样的思想和感情,并把它们与见过了世面、和大人物在一起生活过、地位比当年的家庭教师高出很多的她今日所思所感作了对比。
“我之所以能从任人欺侮的状态中挣脱出来,是因为我有头脑,”蓓姬忖道,“而世上其余的人几乎全是傻瓜。现在我不能走回头路,不能再跟过去在父亲画室里见惯的那班人在一起。如今上我家门的是戴星章、佩勋绶的大贵人,而不是兜里只有些许板烟丝的穷画家。我的丈夫是贵族出身的绅士,我跟一位伯爵千金是妯娌,而几年前就在这个院子里,我的地位比佣人差不多。当我只是一个穷画师的女儿时,不得不用好听的话哄得拐角后面的杂货铺老板答应赊给我们一点儿食糖和茶叶;然而,如今我真正拥有的又比昔日多到哪儿去呢?倘若我嫁给对我怀着一片真情的弗兰西斯,我也不可能比现在更穷。老天哪!我宁可不要我在社会上的地位,宁可不要所有的高亲,但愿能把这一切换成一笔三厘年息的公债,能过上富裕的生活就够了。”由此可见,蓓姬也感到浮生若梦,世事茫茫,很想有那么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下锚停泊。
她或许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走一条平坦的路,做一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小人物,恐怕也能得到她如此迂回曲折、苦心挣来的那点儿福分,纵有区别也差不到哪里去。但是,正如钦设克劳利庄上的两位小姐总是避开停放她们父亲尸体的房间一样,即便蓓姬曾这样想过,她也会绕过这种思绪,不去细细品味。她对之采取的态度是回避和轻视,或者可以说她已有了只进无退的另一条路。我以为,一个人的道德观念中最最徒劳无益的要算后悔自责。如有这样的念头萌生,加以扼制是再容易不过的;而某些人倒也干脆,他们从不自省,请问何悔之有?
却说瑞蓓卡在钦设克劳利镇逗留期间,使出浑身招数,多多益善地结交那些“为富不仁”的主儿。简夫人和她的丈夫给蓓姬送行的时候,向她表达了最热情的美好祝愿。皮特夫妇高兴地期盼着冈特街的宅邸修葺一新之时,他们又可相会在伦敦。索思砀夫人为瑞蓓卡准备了一包药备用,并托她捎封信给劳伦斯·格里尔斯牧师,请他拯救带去此信的罪人免遭地狱之火熬炼。皮特用驷马高车把罗登夫妇送到马德伯里,而他们的行李已经先由一辆板车发出,还带去不少猎获的野味。
“您又可以看到您可爱的儿子,真是太幸福了!”简夫人在与小婶子分手时说。
“是啊,太幸福了!”瑞蓓卡说着把一双绿眼睛往上一翻。她终于能从此地脱身,简直太高兴了,可是又不愿离开。钦设克劳利镇这地方实在教人发闷,然而这里的空气却比她长期呼吸的那种空气来得纯净。这里的人个个无聊得要命,但自有其独特的亲近之处。
“这都是长期吃三厘年息造成的影响,”蓓姬暗暗对自己说,这话倒是对的。
无论如何,当邮车驶入毕卡第利大道时,伦敦耀眼的灯光毕竟让人高兴,而卜礼格斯在柯曾街已把炉火烧旺,小罗登也没上床,准备迎接爸爸妈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