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米莉亚现今转运了。我们很高兴能把她从目前为止一直在那儿受罪的下层环境中拉出来,引入上等人的圈子——虽然不如我们另一位女性朋友蓓姬太太打进的圈子那样冒尖,可是在追求贵族气派和追求新潮方面也有着非凡的抱负。焦斯的朋友都来自英属印度的三大管区,他的新公馆位于以莫伊拉道为中心的英印财主高级居民区。明托广场、大克莱夫街、沃伦街、黑斯廷斯街、奥克特洛尼道、普拉西广场、埃塞坊(“花园”一词虽然用得适当,可是一八二七年还没有用于门前铺沥青路面的拉毛粉刷宅院)——这些体面的地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儿多数是从印度回来的贵人享清福的安居之处,韦纳姆先生把那地区叫做“黑洞”。焦斯的身价地位还没那么高,不够资格住进莫伊拉道的某一栋房子,因为住在那里的一定是印度商行的退休理事或股东(他们先把十万镑移到妻子名下,然后宣告倒毕,退隐到郊区从四千镑一年的收入过相对而言不富裕的日子)。焦斯在吉尔斯派街租了一间属于二三流的华屋,从司开普先生的代理人那儿买下高级的地毯、高级的镜子和名厂出品、设计精美的漂亮家具。顺便说一下,可怜的司开普把一辈子积蓄七万镑都作了投资,不多几年之前才允许成为加尔各答大名鼎鼎的福格尔、费克及克拉克斯曼商行的合伙人,代替归隐到苏塞克斯郡一处行官式林苑的费克的职位(福格尔家族早已退出,霍勒斯·福格尔爵士有希望进入上议院,成为班丹纳男爵)。没想到这家赫赫有名的福格尔·费克商行两年后就由于亏空一百万而倒闭,害惨了大批持有该行股票的印度人民。诚实的司开普在六十五岁上破产,悲痛欲绝,还不得不去加尔各答料理商行的善后事宜。沃尔特·司开普从伊顿公学退学后,进一家商号当实习生。弗萝伦斯·司开普、范妮·司开普和她们的妈妈悄悄搬家到法国的布洛涅,从此销声匿迹。现在简单地说,焦斯正好在这个时候买下了司开普家的地毯、桌柜,对着以前映出司开普一家人可亲可爱的脸庞的镜子顾影自怜。以前给这户人家供货的商人们(司开普把所有的账单全部付清,分文不少)留下了名片,表示愿为新居主人效力。过去司开普家待客时穿白背心充当侍者的几个大汉,他们平时干自己的本行,或卖蔬菜,或送牛奶,或在银行当司阍,现在也留下了联系方式,还拚命跟管家套近乎。曾连续为住在这里的最近三户人家打扫烟囱的恰密先生,也在拍管家和他一名助手的马屁;管家手下的那名小听差,还掌管在爱米莉亚太太想外出逛逛的时候,穿着上身钉有好多钮扣、裤子上镶有饰条的号衣,跟随女主人外出充当保镖。
新家的摊子并不铺得很大。管家就是焦斯的贴身跟班,他喝酒决不超过一个小公馆的管家应有的分寸,对东家的酒还是能做到留面子。爱米给配备了一名女佣,那是在威廉·铎炳爵士的郊外庄院里长大的一个好姑娘,她的友好、柔顺终于解除了欧斯本太太的戒心,后者一想到要让一个佣人服侍自己,起初甚至吓了一大跳,因为她早已完全忘了如何使唤女仆;对下人说话总是非常尊敬,彬彬有礼。不过这个姑娘在家里倒是帮了大忙,她勤快灵巧,服侍老塞德立先生很细心;老绅士现在几乎整天待在自己屋里,从不加入到宅内举行的任何欢乐聚会中去。
很多人前来探望欧斯本太太。老铎炳夫人和她的女儿们为爱米交上好运感到开心,她们到新居拜访了她。拉塞尔广场的欧斯本小姐是坐她的精美四轮车来的,驭者座的布篷颜色火红鲜亮,上有利兹的欧斯本族徽。外界都说焦斯赚了大钱。老欧斯本并不反对乔吉以后除继承爷爷的遗产外,把他舅舅的家财也拿过来。
“这小子运气不错,咱们非得把他造就成个人物不可,”老欧斯本说;“在我去世之前,我要见他进国会。虽然我决不乐意见他的母亲,不过,欧斯本小姐,你可以去拜访他的母亲。”
于是欧斯本小姐便来了。爱米非常乐意见她,那是肯定的,何况现在跟乔吉离得也近了。那位小少爷被允许去看他母亲的次数比以前已多了不少。他每周在吉尔斯派街吃一两顿饭,在那儿的佣人和亲属面前也是不讲理,跟在拉塞尔广场一副嘴脸。
不过,乔吉一向很尊敬铎炳少校,这位绅士在场时,乔吉的行为一般不至于太过火。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在少校面前不能随随便便。铎炳为人敦厚纯朴,脾气极好,总是循循善诱地给他的教子讲解各方面的知识,而且一向热爱真理,为人公正,这一切使乔吉不能不对他佩服。这少年自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识过少校那样的人,而他偏偏本能地崇拜真正的绅士。他一有机会就缠住他的教父,十分喜欢到公园去散步,一边听铎炳说这说那。威廉对他讲他父亲的事,讲印度和滑铁卢,什么都讲,就是不提自己。逢到小乔治表现得过于傲慢的时候,少校便使他处于可笑的境地,欧斯本太太却一贯觉得少校的做法太过分。一天,少校带小乔治去看戏,孩子不愿到后座去,认为那儿太蹩脚;少校便带他到包厢去,把他留在那儿,自己回到楼下坐在后排。没多会儿,他就觉得有一只胳膊挽住他的胳膊,接着是一只戴时髦羊皮手套的小手使劲捏着他的胳膊肘。小乔治认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无聊可笑,又从包厢回到楼下。铎炳瞧着这个知错就改的小浪子,脸上和眼睛里露出温和慈祥的微笑。他喜欢这个孩子,因为只要属于爱米莉亚的一切他都喜爱。做母亲的听说小乔治有这样优秀的表现,开心得不得了!她瞧着铎炳的时候,表情比过去任何时候更为温柔。少校觉得,爱米如此瞧他之后,脸上似乎火辣辣的。
乔吉在母亲面前总是过多表现出他对少校的激赏。
“我喜欢他,妈妈,因为他知识渊博,可他又不像老维尔那样老是夸大自己和搬弄很复杂的词儿,你知道吗?大伙儿在学校里管他叫‘长尾巴’。那是我给他起的外号,妙不妙?可是铎布念拉丁文就跟读英文一样,他读法文等等也是。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他一直都给我讲爸爸的故事,从不谈他自己;可我在爷爷那儿听巴克勒上校谈起过,要说军队里哪些军官最勇敢,少校就算是一个,说少校立下过无数战功。爷爷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说:‘那个家伙?我觉得他连轰赶一只鹅都够呛!’——可我以为他会的,你说是不是,妈妈?”
爱米笑了;她心想,要少校轰赶一只鹅应该小菜一碟。
如果说乔治和少校之间有着真诚的好感,那么一定要承认,这孩子跟他的舅舅关系却有些疏远。乔治能极像地摹仿焦斯的神态,把两个大拇指插在背心小兜里,鼓着嘴说:“天打雷劈的,这决不可能!”谁见了都不禁哈哈大笑。吃饭的时候,乔吉要佣人拿给他什么,而餐桌上并没有这道菜,于是他就做出那副表情,用上那句名言,逗得佣人们哈哈大笑。就连铎炳看到这小家伙的表演如此活灵活现,也会突然间前俯后仰,乐不可支。只是由于铎炳不断警告和惊恐万状的爱米莉亚苦苦哀求,这小淘气总算按捺住自己的脾气,没有当着舅舅的面摹仿。可是有身价的胖官员总是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怀疑那小子认为他很笨,总想出舅舅的丑;正因为自己非常情虚,于是一旦乔吉少爷在场,焦斯必定加倍摆谱儿,更加神气活现。倘若事先知道那位小少爷要到吉尔斯派街来跟他母亲一起吃饭,焦斯先生总是会想起自己在俱乐部里有个约会。也许没有人会因他不在而感到扫兴。每逢这样的日子,照例有人劝说老塞德立先生从他蛰居的三楼下来,跟女儿、外孙一起吃饭,像是一个简单的家庭聚会,而铎炳少校通常也算是一名成员。他跟这一家子都关系融洽:他是老塞德立的朋友、爱米的朋友、乔吉的朋友,又是焦斯忠实的顾问。
“我们差不多见不到哥哥的面,就像他根本没从马德拉斯回来,”安妮·铎炳小姐在坎伯威尔提意见。啊!安妮小姐,少校诚心要娶的可不是您,难道您就没想到?
其时约瑟·塞德立正过着与他的身份相称的生活,即奉行一种高等有闲阶级的生活态度。他走的第一步必然是成为东方俱乐部的会员,上午在那儿和也是从印度回来的同事待在一起,正餐在那儿吃,或请那儿的朋友到自己家里就餐。
爱米莉亚必须接待这些绅士和他们的太太。他们的谈话内容大多是:某甲几时将当上理事;某乙从印度带回来多少钱;伦敦的汤姆森商行拒付汤姆森、基博布吉孟买支行开出的期票,估计加尔各答支行也快破产了;丙太太(某丙属于阿默纳迦的非正规部队)跟警卫队的小丁在甲板上一直待到深夜,两人在好望角一同骑马外出,结果两人都消失了,说这种行为很不严肃还算是客气的;哈迪曼太太的父亲是个乡村牧师,生了很多女儿,哈迪曼太太把她的十三个妹妹接到印度去,把其中十一个嫁了出去(有七个妹夫身居高职);霍恩比因为妻子坚持留在欧洲而勃然大怒;特洛特已被任命为安默拉朴拉的收税官,等等。焦斯请客的宴会上交谈的内容差不多。话题是不变的,摆的照例是银餐具,上的菜还是羊脊肉、煮火鸡、开胃小碟之类。上甜食之后没多久,男士们开始谈论政治;女士们离开饭厅上楼去,不是埋怨,就是聊孩子。
其实,这种情形随处可见。律师太太们谈巡回审判;军人家属聊团里的平常事;牧师太太们讨论主日学校的事情以及什么人的工作由什么人接替;就算最烜赫的贵妇谈话的内容也出不了她们自己所属的那个小圈子。既然这样,我们那些从印度回来的朋友,怎么就不能谈他们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过我也承认,对于有时候坐在不得不听的局外人来说,那是够没意思的。
不久,爱米有了一本拜客备忘录,经常坐车出去看望布拉代尔夫人(孟加拉军少将、高级巴思勋骑士、罗杰·布拉代尔爵士之妻)、赫甫夫人(孟买军少将赫甫爵士之妻)、派斯太太(派斯局长之妻)等。人们用不着很久就能适应生活中的变故。那辆车每天在吉尔斯派街上驶进驶出;号衣上布满钮扣的小听差从驭者座上跳下去把爱米和焦斯的名片放在人家门房里;在定妥的时间,爱米坐车到俱乐部去接焦斯透透气;或者爱米带老塞德立坐车围着摄政王林苑兜风。没多久,爱米莉亚就像习惯于布朗普顿穷苦的日常生活一样习惯了贴身女仆、四轮马车、拜客备忘录和号衣上有好多钮扣的小听差。即使老天安排她当公爵夫人,她也一定能尽职,在与焦斯有交往的那些人家的女人中间,年纪较轻的爱米被公认为一位无比可爱的女士——虽说没有太多的独到之处,但人品不错,如此等等。
男士们照例都喜欢她待人温和,举止文雅,做事老实。从印度回来休假的一些年轻人努力追求时髦,特别爱表现;他们挂金表链,泡戏园子,蓄八字胡髭,坐高级马车,住西城旅馆——竟然也都欣赏朴实无华的欧斯本太太,乐意在公园里遇见她的马车时鞠躬行礼,乐意获得上午去看望她的荣幸。警卫队的斯旺基,在整个印度军队中算得上第一号花花公子,是个不着调的年轻人;一天,铎炳少校发现斯旺基一个人和爱米莉亚在一起,正给她讲用长矛猎野猪的故事,凭着他的口才把骑猎的情形描述得有声有色。过后,斯旺基向别人提起,有个讨厌的正规军军官找借口老往吉尔斯派街那栋楼里跑——是个岁数已经很大、又高又瘦、模样挺怪异的家伙;别瞧他说话不温和,可是论起谈锋来,别人是比不过他的。
少校哪怕稍有一点儿个人的虚荣心,他就会吃孟加拉上尉那样一个多情少爷的醋,因为后者是个颇具吸引力的危险人物。但铎炳生性老实,胸襟开阔,对爱米莉亚百般信任。见到年轻的男士们尊敬她,其余的人都夸奖她,少校觉得很开心。爱米莉亚几乎刚一成年就屡遭不顺,外界一直没有充分承认她的价值。如今,爱米莉亚待人接物的亲切态度使她的许多优秀品质也突显出来了;随着情况的好转,她的精神面貌悄然焕发;少校看在眼里,美在心里。凡是喜欢爱米莉亚的人,无不夸奖少校有眼力——不过,一个恋爱中的男人是否谈得上有正确的判断力,就不好妄下结论了。
焦斯作为忠于君主的一个臣民,必然应当进宫朝觐。他穿好进宫的整套盛装先在俱乐部里亮相,由穿着一身破烂的旧军服的铎炳去那儿接他。焦斯本来就是固执的保皇派、乔治四世的崇拜者,自从进宫觐见君主以后,更加成了铁杆儿托利党人,不遗余力支持国家政策,他还劝说爱米莉亚也进宫朝觐。无法想象他怎样想办法使自己确立了一种信念:保持国家强盛、人民幸福的重担就落在他的肩上;除非他焦斯·塞德立和他的家人围绕着圣詹姆斯宫里的国王,不然就会君心不悦。
“我是否该戴上祖传的珠宝首饰,焦斯?”爱米听了哥哥的建议,笑着问道。
“我真盼望你能让我买几件给你,”少校在一旁沉思。“即使无价的首饰戴在你身上,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