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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向密友说体己话的书信

以下是瑞蓓卡小姐寄往伦敦拉塞尔广场致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的信,由国会议员皮特·克劳利作为免资邮件发出。

我最最亲爱的爱米莉亚:

在我提笔来给我最好的朋友写信时,内心是多么高兴,同时又是多么悲哀!哦,今天与昨天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今天我无亲无故,形单影只;昨天我还在家里,与情胜同胞的妹妹朝夕相伴,我要永远永远在心中珍爱我的妹妹!

我不想和你说,在和你分别后的那个悲凉之夜,我是多么伤心,流了多少眼泪。星期二你快乐逍遥去了,和你的母亲在一起,还有满心爱你的青年军官在你身边。晚上我一直想着你在珀金斯家跳舞,我敢说舞会上所有的姑娘中肯定数你最最漂亮。车夫约翰用一辆旧车把我送到了皮特·克劳利爵士在伦敦的宅子,那车夫对我粗鲁异常,无礼至极(唉!欺侮不幸的穷人反正没有风险!),接着我被交给皮特爵士。我只能在一张老古董的床上过夜,旁边还有一个阴阳怪气的老婆子,她是看守房屋的杂役,非常讨厌的。整整一夜我连一眨眼的工夫也没睡着。

我们这些傻丫头在契绥克读《塞茜丽雅》的时候,曾经想象准男爵必定是怎样的,皮特爵士却不是那么回事。实际上无法想象有谁比他和奥维尔勋爵更不相似的了。他是个矮墩墩的老头儿,又粗俗又邋遢,衣着寒酸,而且打着破旧的绑腿,抽一支令人厌恶的烟斗,自己用一只平底锅做无法下咽的晚餐。他说话的口音很重,对着打杂老婆子和出租街车的车夫粗话连篇。我们先坐街车到客栈,然后坐驿站马车从客栈出发,这次行程的大半程我一直待在车厢外面。

天刚亮,我就被打杂老婆子叫醒。到了客栈,我先被安排在车厢内。到了一处叫做利金顿的地方,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来了。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不得不从车厢里出来,由于皮特爵士是驿车的车主,而半路上车的一名乘客要一个里边的座位,于是我只能到外面去淋雨,幸好一位来自剑桥大学的青年男士带着好多件大氅,他很礼貌地让我裹在他的一件大氅里避雨。

这位男士和一个押车员看来非常了解皮特爵士其人,对他的行为大加耻笑,两人都认同外界把他叫做“老抠门儿”,意思是贪得无厌,视钱如命。他们说谁也不可能从他那里要到一分钱(我痛恨这样刻薄待人)。青年男士对我解释,最近这两站驿程我们的车走得很慢,由于皮特爵士在驭者座上,由于他是这段路的驿马主人。“然而等我接过缰绳之后,难道不会把它们一直抽到司阔什摩尔吗?”那位剑桥的年轻人说。“您就大胆收拾它们吧,杰克少爷,”押车员说。原来最后一段路杰克少爷计划自己赶车,以便把恶气撤在皮特爵士的马身上,我弄明白这话的意思后,自然也笑了起来。

然而,到了距离钦设克劳利镇四英里的马德伯里,一辆套着四匹骏马、挽具马衣上有纹章图案的自备车已等在那里。因此我们很风光地坐车驶入准男爵的庄园。通向宅院的林荫路有一英里长,大门的柱子上方铸有一条蛇和一只鸽子,由它们托着克劳利家族的纹章。古老的镂花铁门让人想起讨厌的契绥克那重校门。一个看门的女人打开了大门,然后向我们行了好几个屈膝礼。

“这条林荫道长一英里,”皮特爵士说。“那些树的木材价值六千镑。你能否认那都不值一提吗?”

他的发音很古怪,avenue(林荫道)读成evenue,nothing(不值一提)读成nothink。在马德伯里他把庄园总管霍德森先生喊到车厢里和他同坐,他们讨论的是什么扣押和变卖财产啦、排水和翻松底土啦,很多是与佃户和耕作有关的——完全超过我能理解的能力。塞姆·迈尔斯在偷猎时被当场擒获,彼得·倍利最后进了贫民习艺所。“那是这狗×的自找的!”皮特爵士道。“他和他家祖辈在那片农场上骗了我一百五十年。”我想大概是某个老佃户缴不起地租。其实,皮特爵士可以做到说话不那么粗鄙,但是富有的准男爵们不必要像穷家庭教师那样讲究语言的礼貌规范。

马车经过时,我留意到有座雄伟挺拔的教堂尖顶耸立在庄园里茂密地古榆的上空。在榆树前方一片大草坪和若干附属建筑当中,有一座古色古香的红砖房,它的大烟囱上长满了常春藤,窗户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这是不是您的教堂,先生?”我问。

“没错,该死的!”皮特爵士说,不过,亲爱的,他用的词儿要更难听;“霍德森,比尤蒂好吗?”然后他向我解释:“亲爱的,比尤蒂就是我的牧师弟弟比尤特。我称他为比尤蒂和比斯特,哈哈!”

霍德森也笑了,然后变得严肃起来,点头说到:

“估计他的身体确实好些了,皮特爵士。昨天他骑马出去看了我们的庄稼。”

“他关注的是他的什一税,该死的,”这里他用的还是那个下流的词儿。“难道兑水白兰地怎么也整不死他?他的身体可真强壮,好像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没错,简直像玛土撒拉。”

霍德森先生又笑了起来,说:

“您的两位侄少爷从大学里回来了。他们把约翰·斯克罗金斯一顿痛打,几乎把他打死。”

“竟敢打我的猎场副看守?!”皮特爵士咆哮如雷。

“那时他闯入了牧师的地界,爵士,”霍德森先生说。

皮特爵士怒不可遏地发誓道,如果他们在他的地界内偷猎让他给逮住,一定把他们送去服苦役不可,他向上帝发誓。后来他接着说:

“霍德森,我已经把圣职推荐权转让了,那两个小子将来一个也别想从教区得到俸金,我发誓。”

霍德森先生说他做得非常正确。从这番话里我可以确信他们兄弟不和——弟兄之间是这样,姐妹也同样。契绥克的两位斯克拉奇利小姐就常常打架吵嘴;还有玛丽·博克斯总是打露薏莎·博克斯——你记得吗?

正在这时,霍德森先生望到有两个男孩在林中捡枯枝,马上奉皮特爵士之命从车厢里跳出去,带着鞭子向他们奔过去。

“给我狠狠地打,霍德森,”准男爵叫道;“揍得他们找不着北,然后把这两个小流氓带到庄上来;我要把他们送官究办,要不我就不叫皮特。”

马上,我们听到霍德森先生的鞭子啪啪地抽在那两个可怜的小家伙肩背上,痛得他们连哭带喊。皮特爵士看到违禁者已被拿获,于是驱车直抵厅堂前。

所有仆佣都在那里迎接我们,于是亲爱的,昨晚我写到这里,被一阵猛叩我房门的响声打断了。你猜是谁?皮特·克劳利爵士头戴睡帽、身穿晨袍站在门口——竟是这样的仪表!我注视着这样一位来访者,害怕得往后倒退,他走过来抢去了我的蜡烛。

“蓓姬小姐,十一点以后不要用蜡烛,”他说。“摸黑上床睡觉去,你这漂亮的小丫头片子,”这是他对我的称呼,“记住了,十一点钟必须上床,除非你愿意我每天晚上来取走蜡烛。”

随后,他和管家霍罗克斯先生纵声笑着离开了。你可以放心,我再也不会劳他们的大驾。白天用链条拴起来的两只大猎狗,每到天黑被放开。昨晚它们就对着月亮不停地闹了一整夜。

“它们是娘儿俩,”皮特爵士说。“我称呼小的叫铁獠牙,它咬死过一个人,而且能降伏一头公牛;之前我管它的娘叫福罗拉,现在我改它叫汪汪,它已经太老,咬不了啦。嗬!嗬!”

克劳利宅院是一座不好看的老式红砖楼房,高高的烟囱和山墙全是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风格。楼前的一片露台两侧都有族徽上的鸽和蛇保护,出了厅堂的门就是这片露台。哇,我亲爱的,这厅堂非常大,并且阴气森森,即使我们熟悉的尤多尔福城堡的大厅也不过如此。那里的壁炉架大得完全可以容纳平克顿学校半数师生员工,炉栅上最少可以烤一头整牛。周围墙上挂着很多代克劳利的画像:有的蓄须,脖子上围着轮状波纹领;有的头戴巨大的发套,鞋尖向外翘出;有几位女眷穿着长长的紧身衣和裙服,直挺挺的像一座座塔楼;有的垂着长长的鬈发,但是——我的天哪!——竟然没有穿紧身衣。厅堂一侧是宽阔的楼梯,全部由黑橡木做成,其阴森之状简直无法形容。楼梯两旁都有高大的门,门楣上方各镶着一颗牡鹿头,从这可以通向台球房、藏书室、黄色大客厅以及上午晒太阳的起居室。我估算二楼至少有二十间卧房;其中一间摆着伊丽莎白女王睡过的床;今天早晨我的新学生曾带领我参观全部这些美轮美奂的居室。因为老是窗户紧闭,我相信它们给人的印象一样郁闷压抑;若是能让亮光透进去,我会在每一间屋子里看到一个鬼魂。三楼有我们的一间课堂,它的一侧通我的卧房,另一侧通两个女孩的闺房。然后是长子皮特先生(这里称他克劳利先生)和次子罗登·克劳利先生的屋子,每人都有好几间;后者和某人一样,也是位军官,现在在所属团内服役。这里的房间太多了。纵然让拉塞尔广场所有的人们都住进来肯定还有富余。

我们抵达后大约半小时,开饭的钟敲响,我与我的两名学生一快下楼去(这是两个瘦骨嶙峋、毫不起眼的小不点儿,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我是穿着你那件珍贵的薄纱连衣裙下楼的(由于你把这件衣服给了我,那个讨厌的丕纳太太对待我那么无礼)。我在这里将被视作家庭成员,只有举行盛大聚会的日子以外,那时两个小女孩与我就在楼上用餐。

话锋回转,开饭的钟声响了,我们全都聚集在克劳利准男爵夫人经常呆的小客厅里。她是皮特爵士的后妻,已是两个小姑娘的母亲。她父亲是经营五金生意的,她和皮特爵士这门亲事被认为高攀了。她看上去可能曾经风姿绰约,目前她总是为红颜不再而珠泪暗弹。她苍白枯瘦,两肩高耸,显而易见不善于保护自己。她的继子克劳利先生也在屋子里。他穿着全套礼服,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像个殡葬承办商。他面色苍白,又瘦又丑,很少开口;他两条腿很细,根本没有胸廓,鬓脚呈干草色,头发呈麦秸色。他整个就是壁炉架上方一幅画中他那已去世的母亲——出身名门的格丽泽尔·宾基。

“克劳利先生,她是刚来的家庭教师,”准男爵夫人走过来拉住我的一只手作介绍。“瑞蓓卡小姐。”

“哦!”克劳利先生说着把头向前倾了倾,接着重又专心阅读一本很厚的小册子。

“我希望你能好好对待我的两个女儿,”准男爵夫人说时,她那微红的眼睛里照例噙满了泪水。

“哎哟,妈!她肯定会的,”较大的一个说。我马上明白,我不用害怕那个女人。

“夫人,可以吃饭了,”一身黑服的管家说,他的白衬衫胸前镶着偌大的荷叶绉边,看上去好像厅堂墙上画中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轮状波纹领。于是,准男爵夫人扶着克劳利先生拐着的胳膊走在头里,我一边一个搀着两个学生跟在后面向饭厅走去。皮特爵士已经就坐,面前放着一把银壶。他之前去过酒窖,也是一身礼服——意味着解去了他的绑腿布,两条坚实的短腿穿上了黑色毛线长统袜。餐具柜上放满了亮闪闪的古董器皿——有古老的酒杯(金的银的都有),有古老的浅盘和五味瓶架,简直像在兰德尔和布里治的铺子里。餐桌上每一件用具全部是银质的,两名红头发的下人身穿鹅黄色制服守候在餐具柜两边。

克劳利先生做了一番很长的食前祷告,皮特爵士说了“阿门”,接着菜盆上很大的银盖子被纷纷揭去。

“今天我们正餐吃什么,贝特茜?”

“可能是羊肉汤吧,皮特爵士,”准男爵夫人回答。

管家煞有介事地补充道:

“Moutonauxnavets(请按他的发音读成‘木桶搁那边’);汤是potagedemoutonl’Eeossaise)。配菜有pommesdeterreaunaturel和choufleurl’eau。”

“羊肉就是羊肉,”准男爵说,“绝对没挑的好东西。霍罗克斯,这是哪只羊的肉,你们是什么时候宰的?”

“是一只黑脸苏格兰羊,皮特爵士;我们是在礼拜四杀的。”

“有谁买了些去没有?”

“马德伯里的斯蒂尔买了脊肉和两条腿,皮特爵士;但是他说上次那只羊太小,而且毛太多,皮特爵士。”

“您是否来一点potage,小姐——是布伦特小姐吧?”克劳利先生问我。

“那是非常好的苏格兰清汤,亲爱的,”皮特爵士说,“即使人家用的是法国名儿。”

“我觉得像我那样说菜名符合上流社会的惯例,先生,”克劳利先生的口气非常傲慢。

穿鹅黄色制服的下人把羊肉汤给我们盛在汤盆里,羊肉萝卜也一起端上。随后听差拿来“兑水的麦芽酒”给我们这几个姑娘倒在小酒杯里。我并不是品评麦芽酒的老手,但我可以实话实说:我宁愿喝水。

在我们吃饭的时候,皮特爵士利用这机会询问那只羊剩下的肩肉等部分哪儿去了。

“可能是下人们吃掉了,”准男爵夫人恭顺地说。

“确实如此,夫人,”霍罗克斯说,“除此之外我们在下房什么也没有吃到。”

皮特爵士纵声大笑,并接着与霍罗克斯先生交谈。

“那头肯特郡母猪下的小黑仔现在该长得膘肥体壮了吧。”

“它并不像要胀破肚皮的样子,皮特爵士,”管家说的时候表情非常严肃,先是皮特爵士,然后两位小姐同样也跟着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克劳利小姐,露梓·克劳利小姐,”克劳利先生说,“你的笑声令我震惊,太不像话了。”

“不必介意,大少爷,”准男爵说,“周六我们尝尝肥乳猪。约翰·霍罗克斯,星期六早晨把它给宰了。瑞蓓卡小姐非常爱吃猪肉,是吗,瑞蓓卡小姐?”

餐桌上的内容我所记得的大致就是这些。吃过饭,下人把一壶热水放到皮特爵士跟前,还有一只可以插入箱格的瓶子里盛的大概是朗姆酒。霍罗克斯先生给我和我的学生每人一小杯酒,给准男爵夫人倒了整整一杯。我们退席回到客厅里,此刻她从女红抽屉里取出一件大得永远无法完成的编结活儿;两位小姐用一副破旧的纸牌开始玩克立别集。我们四人只点一支蜡烛,然而烛台却是异常精美的古董银器。在回答了准男爵夫人的几句问话后,我的消遣只能在一本布道书与饭前克劳利先生读的一本有关谷物法的小册子当中作出选择。

我们就这样坐了一个小时,直到有脚步声传来。

“姑娘们,别玩了,”准男爵夫人惊慌失措地说;“瑞蓓卡小姐,你也别看了。”

我们刚刚遵命照办,克劳利先生就走进了房间。

“姑娘们,我们把昨天讨论的题目接着说下去,”他说,“你们轮流着每人念一页,让你们的老师肖——肖特小姐看看你们读得如何。”

可怜两个小女孩吃力地开始拼读一篇冗长而又无味的布道演说,那是在利物浦毕士大教堂发表的,讲述的是奇克索印第安部落皈依基督教的事情。多么有意思的一个晚上,不是吗?

十点钟,仆人被派去通知皮特爵士与所有人一起做祷告。皮特爵士第一个就来了,他脸上红彤彤的,步态非常不稳;继他之后到来的是管家、穿鹅黄色制服的听差、克劳利先生的跟班、另外三名身上散发出刺鼻马厩味的仆人以及四名女佣,我留意到其中一人的衣着过于花哨,她在跪下时向我投来的一瞥包含着极度的轻蔑。

克劳利先生连续地讲了一通大道理以后,我们分别领到了蜡烛,然后各自回房休息。我正是在那个时候写信,不料被叩门声打断,经过情形我之前已给我最亲爱、最宝贝的爱米莉亚进行了描述。

祝你晚安。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吻你!

星期六——今天早上五点,我听到小黑猪的尖叫声。露梓和薇奥丽特昨天带我去看过它,还浏览了马厩、养狗场和果园,她俩苦苦哀求正在摘果实准备上市的一名果园杂役给一串温室葡萄,可是他说皮特爵士把每一串都请点过,要是给了别人一串,他会丢掉工作的。两个挺可爱的小女孩在围场内抓住一匹小马,问我是否要骑;她们自己才开始骑,让马夫看见了立刻发出可怕的詈骂把她们轰走。

准男爵夫人总是在织毛线。皮特爵士每到夜晚总是醉醺醺地两脚拌蒜,我猜想他是与管家霍罗克斯在一起厮混。克劳利先生晚上照例要朗读布道演说,上午不是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便是骑马去马德伯里处理郡里的事务,每到周三和周五则到司阔什摩尔去给那里的雇农宣讲教义。

替我向你亲爱的爸爸妈妈拜谢请安。你那位可怜的哥哥是否从亚力潘趣引起的贵恙中恢复过来了?哦,上帝啊!哦,老天爷!男人们一定要小心提防该死的潘趣酒!

永远永远属于你的

瑞蓓卡

考虑到各种因素,我以为对于拉塞尔广场我们亲爱的爱米莉亚·塞德立来说,瑞蓓卡小姐和她分手实在是件好事。实际,瑞蓓卡很有幽默感;她刻画可怜的准男爵夫人年老色衰,描写其继子蓄有干草色鬓脚、长着麦秸色头发的那些笔墨,无疑相当传神,显示她非常了解这个世界。可能你我都会感到困惑,为什么她跪着祈祷时不会考虑一些正经事,却对霍罗克斯小姐的缎带发生兴趣。但我提醒好心的读者不要忘记本书题为《名利场》。顾名思义,名利场是个死要面子、华而不实、人心叵测、世风愚顽的地方,那里充斥了各种各样的招摇撞骗、虚情假意和矫揉造作。虽然封面上那位道德家(正是在下的准确写照)在喋喋不休地大放厥词,而且声称他既不穿长袍,也不戴领箍,装束与听他絮叨的对象一样蠢态毕露;然而,您看,一个人对实际情况应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无论他头上戴的是小丑的系铃帽还是教士的宽边帽。笔者既然想实话实说,那就免不了会有很多令人不快的事情被抖搂出来。

我以前在那不勒斯海滨听一位依靠讲故事为生的同行向一群游手好闲的懒人布道。他在描述某些歹徒所干的和他编造的劣迹时,简直讲得义愤填膺、激昂慷慨,致使听众难以抵挡其强大的感染力,随胡编乱造者一起咆哮如雷,大声咒骂那些虚构的恶棍。当募款的帽子向在场的人们一一转过去的时候,那铜子儿随着情绪共鸣的高潮,竟纷纷雪点般落入帽中。

另一方面,在巴黎的一些小剧场里,你们不仅会听到人们叫喊“啊,坏蛋!啊,恶魔!”和包厢观众诅咒剧中暴君恶霸的骂声,更有甚者演员本人也会断然拒绝出演坏蛋,比方说可恶的英国佬和残暴的哥萨克等角色;宁愿少拿一些报酬扮演忠贞的法国人一类贴近本色的角色。我把以上两种情形进行对比,好让大家看到,笔者揭露和鞭挞恶人并非完全出于利己的动机,因为我内心里痛恨这些人而又无法控制憎恶之情,结果必然转为适当的谴责和臭骂。

所以我要提请对我“心存善意的朋友们”注意,我打算记叙一个关于坏事和罪行的故事,坏事让人恼恨,罪行则错综复杂,但我相信可以扣人心弦。我发誓,我笔下的坏人并不是一些窝囊废。写到恰当的场合,我不会吝惜大量笔墨——不,决不!但目前笔者正写到恬静宁谧的乡居生活,只能保持平和冲淡的气氛。在倒残茶的水盆里表现疾风骤雨、惊涛裂岸,那不是荒唐可笑?这些内容还是保留到浩瀚的海洋和凄凉的子夜为妙。现在这一章的基调非常温和。下面的内容么……这是后话,现在预言还为时过早。

在笔者带领一个个人物登台的时候,请同意我以人类一员的身份,以同类兄弟的身份,不光是把他们介绍给你们完事,偶尔还要从台上走下来对他们议论一番:如果他们仁厚善良,我就称赞他们几句,和他们握握手;假如他们傻呼呼的,那就附在读者耳朵旁边偷偷调侃他们;假若他们奸刁狠毒,我会用最激烈的言词谴责他们,当然以不失体统为限。

否则你们会认为是我在嘲弄虔诚笃信的行为,实际上是瑞蓓卡小姐觉得这种现象十分可笑;你们会以为是我在拿准男爵寻乐子,说他两脚拌蒜像个酒仙,说实话讲如此贫嘴薄舌的那个姑娘除了追求财富对什么都没有敬意,除了仰慕成功根本目空一切。这样的人却在世上活得很好——他们既没有信仰,又不可救药,毫无仁爱之心。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竭尽全力向这等人开火。其他同样大走鸿运的人,实际上不过是江湖骗子和草包蠢货,和那帮家伙抗争并把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疑正是嬉笑怒骂的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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