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友谊是一种多么神秘的催眠术,在它的蛊惑下,本来迟钝或冷漠或懦弱的人,在为别人帮忙时竟会变得聪明、热心、勇敢起来。就像亚历克西斯那样,埃利奥特森大夫对他稍加用心,他便不怕疼痛,能用后脑勺阅读,视力远及数英里外,料想到下星期将发生的事,还有其他种种不可思议的事,那是他自己在正常状态下根本无法触及的。人际交往中同样有这种情况:在友情的促进作用下,胆小的变得勇敢了,优柔的变得坚定了,懒散的变得勤快了,或者炮筒子变得谨慎而谦和了。反过来说,是什么促使律师不办理自己的讼事,反而去请博学的同行来当自己的法律顾问?又是什么促使医生得病时派人去请竞争对手,而不肯坐下来从壁炉镜中观察自己的舌苔,或者在自己的书桌上给自己开处方?我把这些问题留给聪明的读者去回答,他们明白世人是多么轻信而又多疑,多么随和而又固执,为他人办事坚定果断,可是一涉及自己便不知所措。咱们的朋友威廉·铎炳本人特别听话——如果父母一定要他娶个厨娘为妻,他几乎会乖乖地到厨房里去求婚;而如果为了他自己的利益,那么即使只需穿过一条马路他也会觉得比登天还难。反正有一点不容置疑:就是这个铎炳,为了乔治·欧斯本的事,竟如此乐此不疲,恐怕最工心计的人为谋私利采取的策略也与之相差无几。
正当你我的朋友乔治和他年轻的太太在布莱顿享受新婚之初神仙般的生活时,忠诚厚道的威廉全权代表乔治留在伦敦处理婚礼之后的全部未尽事宜。他的任务包括:常去拜访老塞德立夫妇,劝爱米莉亚的父亲放开心;为焦斯和他的妹夫处理关系,好让焦斯以波格利沃拉收税官的身份地位弥补他父亲的失势,或许能帮助推动老欧斯本承认这门亲事;最后还得把乔治结婚的事告诉他父亲,并且努力避免激怒这位老爷子。
在面见欧斯本一家之主,尽自己的职责向他报告消息之前,铎炳自己认为,跟这户人家的其他成员联系一下感情,如果可以就把她们拉到自己的阵营来,也许不失为好办法。他认为她们生气应该不是认真的。女人从来不会真正反对富于浪漫色彩的婚姻。吵吵嚷嚷一段时间过后,她们肯定还是会念惜同胞之情,到那时就可与她们建立统一战线,三人一起劝解老欧斯本先生。所以,这位步兵上尉居然也玩弄起权术来,想运用精巧决妙的办法或策略小心翼翼地让两位欧斯本小姐逐渐了解她们兄长的秘密。
通过询问自己的母亲受到的各种邀请,铎炳很快便搞明白,本社交季节内爵士夫人有哪些朋友要请客,猜测在哪些地方他可能遇到欧斯本两姐妹。尽管铎炳讨厌奢侈的盛宴和晚会(许多有识之士也有同感,唉!),没多长时间他还是摸准了其中一个想必欧斯本家两位小姐一定会去参加。到了那个舞会上,他跟两位小姐都跳了舞,表现得文致彬彬,然后鼓足勇气请求简小姐允许他翌日早些时候前去拜访,说有她非常感兴趣的消息要奉告,谈话只花几分钟时间。
简小姐忽然一愣,对他注视片刻,接着失魂落魄地垂向自己脚边的地上,简直快要晕倒在上尉怀里,幸亏铎炳不小心踩着了她的脚趾,才使这位小姐得以恢复自制力。究竟是为什么引起这一场虚惊?她听了铎炳的请求为何如此兴奋?这恐怕永远无人明白。但第二天铎炳到欧斯本家时,玛丽亚并没有在客厅里,沃特小姐推说要去找她也离开了,所以只剩下上尉和简小姐两个人。两个人都不说话,以致壁炉架上那座雕有伊菲革涅亚上祭坛故事的时钟声音变得特别响,滴答滴答好不知趣!
“昨晚的舞会太好了,”简小姐终于打破寂寞,似有鼓励对方的意思;“而且——而且您的舞也跳得很有长进,铎炳上尉。一定有人辅导您,”她带着招人喜爱的调皮神情补上一句。
“您真该看一看我跟我们团的奥多德少校太太跳苏格兰里尔舞的情形;还有吉格舞——您见过人家跳吉格舞吗?不过我觉得不管谁跟您跳舞都没问题,欧斯本小姐,您跳得好极了。”
“少校太太年轻又漂亮,是吗,上尉?”简小姐继续询问。“啊,做一个军人的妻子想起来一定非常可怕!我不明白她们怎么还有兴趣跳舞,况且又在这该死的战争时期!哦,铎炳上尉,想到我们最亲爱的乔治,想到可怜的军人要冒如此的危险,有时候我会吓得瑟瑟发抖。你们第——团成了家的军官有多少,铎炳上尉?”
“天哪,她这招人家一眼就能看穿,”沃特小姐嘀咕道。幸好这只是家庭女教师在门外的低声的自言自语,没有透过门缝传到客厅里。
“我们的年轻人中有一个前几天刚结婚,”铎炳直接把话头引向正题。“他们相爱有好长时间了,而这对新婚夫妇现在,穷得就像教堂里的老鼠。”
“哦,太有意思了!哦,多么浪漫!”简小姐听上尉说到“相爱许久”、“一无所有”等话时,不禁喝起彩来。她的同情为铎炳鼓起了勇气。
“他是团里最出色的年轻人,”铎炳继续说。“陆军里头没有比他更勇敢或更帅气的军官;而且他的太太又那么招人喜欢!您会非常喜欢她的!您认识她以后,一定非常喜欢她,欧斯本小姐。”铎炳面部的肌肉频频牵动,他的大脚在地板上敲击出骤密的鼓点,手不安地把军大衣的扣子多次扣上又解开,种种迹象说明他的神经已处于极度紧张之中,简小姐认为关键的时刻来到了。我的意思是说,她认为只要铎炳缓过神来,定会把心里话和盘托出,所以心急如焚地准备听他倾诉衷情。在伊菲革涅亚已成供品的祭坛里边,时钟发出一阵抽风似的预告后敲了十二下,可是听起来仿佛持续了一小时之久——心急如焚的等待的姑娘觉得那钟声竟有如此漫长。
“不过我来不是谈婚姻的事——不是谈这门婚事——不,我想说的是——亲爱的欧斯本小姐,我要谈的是我的好朋友乔治,”铎炳说。
“谈乔治?”简的语调显然令人大失所望,令隔着门儿的玛丽亚和沃特小姐无奈地笑了起来,就连铎炳这个害人精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因为他对这家的内情并非毫不知情——乔治经常以无伤大雅的口气跟他开玩笑说:“威廉,你为什么不把老简给娶过来?如果你向她求婚,她肯定答应你。我以五对二的赔率跟你打赌,她准答应。”
“对,是谈乔治的事,”铎炳接着往下说。“他和令尊之间有些分歧。他的事我一向都很关心——您也知道,我跟他就像亲兄弟一样,——我希望并且祈求上帝能让这场争吵得到解决。我们必将出国打仗,欧斯本小姐。我们接到命令后一天之内便可能起程。战场上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准?您先别激动,亲爱的欧斯本小姐。最起码他们父子俩应该先和好再让乔治出征。”
“事实上并没有发生争吵,铎炳上尉,他只是顶撞爸爸几句嘴,”简小姐说。“我们每天都盼望着乔治回家。爸爸都是为他着想。只要他回来,我相信一切事儿都好说,而且我知道亲爱的萝达也不会怪他的,虽然她离开此地的时候很悲伤,伤心而又生气。女人太乐意原谅别人了,上尉。”
“像您这样的天使我相信一定会的,”铎炳先生说(这家伙简直一肚子坏水)。“不过也没有任何男人能原谅自己对女人造成的伤害。如果有个男人背叛您,您会有什么感受?”
“那我一定不想活了——我会跳楼——我会服毒——我会抑郁而死。我知道一定会死的,”简小姐嚷道;其实,她经历过的感情危机不止两次,却压根儿没轻生打算的。
“别人也有和您一样的真情实意、善良的心地,”铎炳继续说。“欧斯本小姐,我不是说西印度群岛的女继承人,而是乔治爱了很长时间的一个可怜的姑娘,而她除了乔治从小到大没有喜欢过任何人。我见到她在完全无辜的情况下受苦受穷,却没有抱怨一句,只是默默地伤心。我说的是塞德立小姐。如果您的兄弟爱她一生一世,亲爱的欧斯本小姐,以您这样宽阔的胸怀,难道会因此跟您的兄弟翻脸吗?如果乔治甩掉了她,他自己良心上难道能够苟安吗?您就做她的朋友吧——她是一向爱您的——再说——再说,我受乔治的嘱托来告诉您,他信守自己和塞德立小姐的婚约,因为这是他最神圣的责任;他还要我央求您,至少您得帮助他这一回。”
每当铎炳先生被强烈的感情冲昏头脑时,除了开头一两句话有些吞吞吐吐外,其它都能说得十分流畅。显然,他的口才这一回给面前的简小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事儿,”简小姐说,“太出人意料——太让人伤心——太不敢想象了!爸爸会怎么说呢?乔治竟然让这样的天赐良缘白白溜掉;但他总算有您这样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帮忙,铎炳上尉。不过,这并没有用,”她顿了一下后又说;“我对塞德立小姐深表同情——当然是真心实意的,您可以相信。我们从来不认为这是门好的亲事,尽管每次她到这里来我们总是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可是爸爸决不会赞成的,我敢保证。再说,我想您也明白,一个有涵养的年轻女子,如果有自知之明的话,就应该……反正乔治必须跟她断绝关系,亲爱的铎炳上尉,非断不可。”
“一个男子在他心爱的女子刚遭到有厄运的时候就该跟她断绝来往?”铎炳说时伸出一只手。“亲爱的欧斯本小姐,难道这真是我从您口中听到的真知灼见?亲爱的小姐,您应该和她做朋友。乔治不能跟她断绝来往,也不应该跟她断绝来往。请想一想,要是您穷困潦倒了,一个男子就能把您给忘了吗?”
这一个问题恰好触动了简·欧斯本小姐的心弦,而且触动不小。
“我不知道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孩子该不该相信你们男人的话,”她说。“女人的软心肠总是诱导自己过于轻信别人。我担心你们男人都是些虚情假意的骗子,”——这时铎炳准确无误地感觉到简小姐握了一下他的手。他慌慌张张地把自己的手缩了回来。
“骗子?”他说。“不,亲爱的欧斯本小姐,并不是所有的男人如此;令兄也不是;乔治和爱米莉亚·塞德立在他俩从小就相爱了;哪怕别的姑娘金银堆成山,乔治也不愿跟她结婚。难道他应该抛弃爱米莉亚?难道您会劝他这样做?”
简小姐面对这样的问题不知该说怎么说?何况她还有自己的小秘密。她没法回答,只得岔开话题:
“那好,就算您不是骗子,至少也够浪漫的。”
对于这样的评价,铎炳上尉充耳不闻。
后来,他又说了些委婉顺耳的话,终于认为简小姐已有了思想准备,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讲给她听。“乔治不可能跟爱米莉亚断绝来往。乔治已经跟她结婚。”他把我们已经知道的有关这桩婚事完后的经过情形和盘托出:要是被自己的心上人欺骗,可怜的姑娘性命难保;老塞德立坚决否定这门亲事,可是怎么着也得有人给新娘主婚哪;于是焦斯·塞德立从切尔滕纳姆来主持妹妹婚礼;婚礼后新人坐焦斯的驷马高车到布莱顿度蜜月去了;现在乔治十分渴望他亲爱的、好心的姐妹在他和父亲之间进行周旋,相信两位小姐一定会帮助他的,因为她们是那么深明大义,那么侠骨柔情。说完,铎炳上尉料定不出五分钟这消息便会被玛丽亚小姐和家庭教师知道(一点不错),便请简小姐允许他下次再来(当然欢迎),然后鞠躬告辞。
他刚刚走出欧斯本家,玛丽亚小姐和沃特小姐就已冲到简小姐那儿,由沃特小姐把整个离奇的秘密告诉她们。应当为两姐妹说句公道话,无论姐姐还是妹妹都没有为此特别恼火。女人始终对私奔或类似的自主婚姻非比寻常,几乎没有哪个女人会被真的激怒,而爱米莉亚竟然同意这种方式的结合,足见有非凡的勇气,这使她在两姐妹心目中的地位反而有所提升。她们正在议论此事,叽叽喳喳发表意见,揣测爸爸会说些什么、有何反应,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把密商大计的小姐们吓一大跳。两姐妹以为一定是爸爸回来了。其实不是这样的。这仅仅是弗雷德里克·布洛克先生赴约来陪伴两位小姐去参观花卉展览会。
可以理解,她们没有把秘密向这位绅士隐瞒太长时间。但他听了以后脸上显示的诧异之状,却与两姐妹局限于感性的好奇表情大不相同。布洛克先生是一家资金雄厚的银公司的小辈合伙人,毕竟有商业眼光。他懂得金钱代表着什么,也知道金钱的价值。美好的前景引起一阵兴奋的颤抖,他的小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只见他冲着玛丽亚小姐眉飞色舞,因为他在想,乔治先生干出如此糊涂事,他的玛丽亚给他带来的嫁妆可能比他一直期望得到的数字还要多三万镑。
“哦,简,”他一边说,一边甚至以赞赏的目光瞧着这位大小姐,“伊尔斯会后悔当初不该放弃没有娶你。你现在的身价值五万镑呢。”
在此之前,两姐妹从未考虑过这事竟关系到她们的财产,但在午前逛花展时弗雷德·布洛克戏谑地以此跟她们开玩笑,及至上半天的消遣过后坐车回家吃饭的时候,她们已经觉得自己的身价确实涨了不少。希望我尊敬的读者不要对这种自私的表现大呼小叫,说它不近人情。就在今天清晨,笔者乘公共马车由里士满出发,换车的时候正好从车顶上注意到有三个小孩在下面的泥塘里玩耍,浑身稀脏,玩儿得很开心,彼此十分友好。这时又来了一个小女孩。“波丽,”她说,“你姐姐佩吉得到一个便士。”听到这话,孩子们立刻从泥塘里出来,纷纷跑去拍佩吉的马屁。当马车离开那儿时,笔者看见佩吉被这支儿童仪仗队簇拥着,得意洋洋地向附近一个卖糖棍儿的女人摊前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