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写出来的文字,专门由一个女学生帮忙录入电脑。
她在进校前,曾是九江县政府打字室的临时工,专门打字。她的打字速度,在我视线范围之内,没有人能超越她。她与一般的学生不一样,“坐性”特别好,一屁股坐在电脑前,半天都可以不挪窝。在我,她的出现像是沙漠旅行中,遇见了一只骆驼。
她是不需要打字练习的,文字录入是一流的。论学习,到我这台486破机子上来,岂不是会跑的人来学步嘛。我曾经很认真地问过一回这个问题。我问:“你用不着来我这儿学习,为什么要给我打字?”她是这样回答的:“帮你呀!”我还想继续问下去,她却嘎然而止,埋头认认真真地打字。
有一次,一编辑朋友要稿要得急,但她在上晚自习之前还没把文章打完。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尽快帮我打完——是这样的,有点急……”她没有回答我,低着头走出了我的宿舍。我看着正在闪烁的电脑屏幕,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没过多久,她回来了,继续坐在电脑前工作。我的一颗悬心总算落了地。
快完工的时候,她的班主任“追”到我宿舍,对她说:“你竟然敢逃课?”然后这位负责的班主任冲我开火:“有你这样做老师的吗,叫学生帮你做事?”
她嚯地站起来,解释道:“不关陈老师的事,是我自愿来帮他的,晚自习我向班长请了假,而且班长同意了。”她班主任哑口无言,借口有事,走了。她冲我扮了一个鬼脸,得意地笑了。
此事过了不久,师生当中就有人风传她和我在“谈恋爱”,还说什么班主任抓了双。我百口难辩,她亦是自感无端地受攻击,又无力抵挡。
全校只有她知道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女友,她们还在电话里聊过天。我的女友向她言谢的时候,她脸上竟也漾起一副得意的浅笑。因为我不愿女友在我所处的环境中出现,“恋爱”风波,一直平息不下来。她依然坦然地上课下课,从不被流言蜚语吹倒。她深信清水是再多的嘴也说不黑的。到后来,我都有点怕那些莫须有的说辞,在人前总抬不起头来。
她见我有一段时间没写稿后,竟奇迹般地搬来了我的女友。当女友破天荒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为她的良苦用心深深地感动了。女友见我后,嗔怪道:“真没出息,碰上这一点小事就乱了方寸,怎么去做大事情?”她在一旁抿嘴偷笑,插了一句:“这回该好好写了吧!”女友在是非之地猛地一亮相,像一轮白日迅速驱散扰人的阴霾。
圣诞节前夕,她送给我一个精致的礼品盒,拆开一看,原来是一艘雄伟的“轮船”,插上电后,船只立即通体透亮,金璧辉煌。在船头,她刻下了我和女友的名字。我明白,她在祝福我们百年修得同船渡之后,再修一个共枕眠的千年姻缘。
收到礼物后,我问她:“你喜欢什么小礼品,我好买来回礼。”她生气了,说:“我不要你的礼物,你去买,我就再也不帮你打字。”那认真劲,让我不得不为之却步。这个鬼精灵,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我被她搞糊涂了,同时,也被她逗乐了。我说:“这样吧,你毕业的时候,我送一份礼给你,怎么样?”
她点点头,微微含笑。我又一次看见她小胜之时才独有的得意。
她快毕业的时候,我的发稿量猛上了一个台阶。这背后,她这一头无怨无悔的“骆驼”起了不小的作用。她曾得意地说:“应该说我催熟了一个作家。要不是我在后面催你写,你才不会写得那么苦,对吧?”我不得不点头,但回过神后,马上纠正她的话:“你可千万别称我是作家,那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她仰着头,俏皮地说:“发表了那么多文章,不算作家,算什么?”我红着脸,不敢再申辩,三十六计,沉默为上计。她转而自说自话:“当然啰,你也别太骄傲了。你发得东西再多,也是我第一个看到,而我的水平是很差的哦!”我再也忍不住了,噗哧一笑。
她临走的前一天,帮我打完最后一篇稿件,对我说:“陈老师,明天下午5点我就要离开南昌,去东莞打工了。”直到这时,我才产生深深地伤感。
我记住了5点钟,那是我和也分别的时刻。此去路遥,再见她那将是一个不可猜透的谜。平时,有朋友来,我只送到院门口,而这一回,我决定破例送她到火车站。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银行里换好2张百元大钞,然后,用礼品盒包好,显露出疏疏淡淡的情义。我不能说自己俗,在送礼品的时候,只想到钱。其实,送礼的至高境界是送人之急需。我知道她家境不好,在这个关头,她不需要贺卡、布娃娃之类,最缺的是钱。我用世上最俗的东西,表达我最雅的祝福。
但是,当我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她乘坐的那趟列车,已走了3个多小时。我在人潮汹涌的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里,木木地站立了许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骗我,在这最后一刻。
半个月后,她从东莞给我写来了一封信。我记忆最深的一句话是:“你虽未曾教过我的课,但你是给我的印象最深,也是我人生中的最好的一位老师。我佩服你的钻劲和才气,尽管你是个苦命人家出身的。这就是我一心一意要帮你的原因。和你一样,我也是苦过来,所以不希望你破费,买什么礼品。”看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她那习惯性的得意的微笑。
此后,我们再没见过面,那份钱礼,一直放在抽屉的最里面,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去动它,在我心里,那是属于我属于她的美好记忆。
多少年过去了,我总是会怀念那段她帮我打字的时光。那种美丽的情愫,就像午后暖阳里回响起老式唱机里飘出来幽古的曲调,如潮水一般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