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是2006年3月14日上午。雪后初晴。涪江就在我身边,但不再是流淌,而是痉挛。水晶、阔达、龙安、响岩段依旧在淘金。机械化作业。老鹰坪依旧在开采岩金,岷山依旧在开采钨矿。华能公司垄断了火溪沟和涪江干流的水电开发,梯级电站建设早已上马,正在海拔两千多米的白马山寨修水库建电站,好几个白马山寨被迫搬迁。我窗外的政府院内时常有涉及搬迁的白马人聚集,以吆喝的方式到访,头上的野鸡翎子闪亮。“大河里的水有好久没有清亮过了?”河堤上,一位老人问另一位老人。“记不得了,有好几年了吧?”望着正在河心作业的挖掘机,老人眼里露出悲楚。老人说的水不再是满满的江水,而是被牵引的残水。“挖挖机挖沙的样子好像马在饮水。”老人把挖掘机指给他的同伴看。同伴说:“只可惜它不是马。”我看了,发现真像,长长的钢铁的力臂就是马颈,挖掘就是饮水或啃草。我想到了土司刚建或未建城堡的那些年代,涪江的河床高高的,夏天泛滥,水就进到现在的武庙口和报恩寺广场。河岸古木参天,灌木密布,白马人的马匹在木栅栏边吃草,沙洲上是茂密的锁眉草。天的蓝,水的绿,草的青,便是世界。政府军来了,知州知府知县来了,土司来了,白马人被赶走,筑城的号子在涪江的碧波上滑过,再滑过;阵阵枪炮声,让箭楼山上的盘羊闻到了火药味,让老团山的杜鹃有了惊色。
我在《康熙字典》里找到涪江的涪:水名(水经注),涪水出广汉,属于刚氐徼外。又在《说文解字》里找,更简明:涪,水出广汉刚邑道徼外,南入汉。涪江不比黄河长江那么大气磅礴,有穿透力和覆盖力,也不比黑龙江珠江那么绵长经典,有滋养力和象征意味,但涪江毕竟是一条获得独立命名的河流,一条属于中国汉字的河流,一条属于人类文化关照的河流,她比我们绝大多数人幸运,除开那些把名字载入人类历史的罕见的人物,没有人可以跟她比媲美。
在出生的前16年里,我只熟悉15公里长度的涪江,而我的日常生活则仅仅锁定在不到3公里的涪江边。放驴,捞柴,扯猪草,淘金,钓鱼,游泳,推磨,没有哪一样离得开涪江。涪江的水声通融了我的歌喉,涪江的曲线教化了的审美,涪江的木筏告诉了我远方,涪江的鱼满足了我的胃口,涪江停靠的死尸诱发了我的死亡意识。73年到81年,我的身体跟涪江有过超出五千个小时的接触。捞柴和捞鱼。在水底探到柴的感觉是发现发明的感觉,在水里捞到鱼的感觉是满足欲望的感觉,在水里跟筏子客对唱对骂的感觉是见世面的感觉。知道江油,知道我有个姨娘在江油,我便对筏子客另眼相看,如果坐上筏子,两天、最多三天,我便可以下江油,看见平原。邓老师就是江油人,她描述中的江油有烟囱,有火车,有原子弹,有巧克力。江油是无限的,我的想象是有限的,我把有限的想象投入到了无限的江油里。1981年9月,我搭乘一辆拉石灰的解放牌卡车,在涪江河谷拐了5个小时,终于看见了江油。在这5个时辰里,我们很少离开涪江。涪江刚发过大水,两岸的房子、磨坊、公路、树木、电杆的创伤还没有愈合。江边的痕迹表明,江水曾达到过惊人的高度。古江油关上下近百里,涪江都奔流在狭窄的河道里,飞腾的浪花摇动着岩崖上的灌木。雨季已过,水色返青,但水势不减。过了岩嘴头,涪江豁然开朗,奔泻在宽阔的河床,正午响亮的阳光洒在水面,波光点点。江彰平原像一个潮湿、温暖而又博大的怀抱,接纳了涪江。
涪江滑过绵江平原丰腴富饶的胸脯,便又潜伏进了川中丘陵。涪江在川中丘陵获得的空间与力度是适中的。地理带给了她独特的柔美,这柔美不同于深山峡谷的湍急、跳荡和千回百转,也不同于平原地带的开阔浩淼。1987年春秋,我多次坐汽车去遂宁,途中看见的最大事物还是涪江。洋洋洒洒,泼墨写意和借景抒情兼容。河床缓了,水面阔了,但底色还是清澈,流动依旧是主旋律。记忆中的绵阳丰谷段,三台芦溪段、射洪金华段和遂宁萋口段,水流、河岸线、周边地理以及天际线尤其优美。至今我都没有见过下游意义上的涪江,从遂宁到合川,我只在电视里看见过涪江交汇于嘉陵江的情形,在我的理解,那还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涪江的了结,绝对意义上的涪江的了结在东海。可以想象长江是一条多车道的马路,涪江走着自己独立的道,与金沙江、大渡河、岷江、嘉陵江、乌江等名江像赶场一样齐头并进在去东海的路上。
我又一次地站在国家地图前,望着标识涪江的蓝线。我相信地图上大多数江河都经历过或正在经历涪江的遭遇。我希望她们的遭遇不是绝对的,她们能够像塞纳河、易北河、泰晤士河、密西西比河那样回归自然。我不希望我们的子孙站在国家地图前查看河流时,再也查找不到涪江,或者查找到的只是历史地图上的一个标识。
一个人与一条河流相遇,是缘分也是福分。一个人一生与一条河流相守,是一生的缘分和福分。自从人与涪江相遇,不知有多少人拥有过这种缘分与福分,他们是远古人类,是古蜀人、古氐人、吐蕃人、羌人、汉人,是来自西方的传教士。他们与涪江相处融洽,只有站在河岸看见自己倒影时才有片刻的形而上的对立。看这些山歌子:“我同幺妹隔条河,树叶子遮了看不着;叫声树儿莫遮我,看我把你砍一膊?”、“大河涨水小河清,大河坝里插冬青;指望冬青青得久,哪知冬青又翻根。”、“隔河看见就是他,为啥不来看奴家?铁打的钉子都操烂,铜打的眼睛也望花。”、“龙安下来岩(ai)对岩,婆娘女子穿草鞋;出门一坡山歌子,进门一背划子柴。”再想象那副嗓音,女声,男声,童声,涪江的涛声永远只是清亮的底色,寂寥中嘹亮的山歌子是血与情的畅达,是心与身的缠绵。
我在现代遇见了涪江。我本可以像我的先民那样,仅仅与涪江保持口语关系,看她听她吃她喝她戏她,死在她的裙裾之下,不做笔录,但是,就像我们目睹的许多江河一样,涪江遭遇了现代,遭遇了集体物欲的蹂躏,正在无声地死去。目睹一条河死去,记忆里又有那条河鲜活性感的面庞和身体,又无力拯救,那该是怎样的悲恸和绝望。写下这些文字,虽然不是以挽歌体例,但用心与期望是挽歌的。与涪江相遇,又受过涪江的恩泽,于情是一种表达,于理是一种警示。因为人类,这颗星球的悲剧已经注定,也许一条河流的悲剧不足挂齿,然而在不久的将来,当我们的子孙面对一条条季节河的时候,他们的感受却是沉痛的。
涪江鱼录
红尾巴
放学早的时候,我们就去山羊盖钓红尾巴。胡玉兵(林犬娃),任九胜(犬娃子),胡玉勇(玉儿子)和我(瑞平娃)。林犬娃家就住在我们家的石墙那边,房子高大,燕儿窝的大门,柱头檩子都比我们家的要气派得多。犬娃子家是移民户,住在保管室旁边,三棵梨子树是标志,梨子熟的时候,总能吃到一两个,麻梨,泡,水多。犬娃子是个瘦猴,人精。玉儿子家住在林犬娃家下隔壁,是个独苗苗,吃罐罐饭,都说是他妈偷刀儿匠生的,都叫他妈“大勾子”和“烂盆盆”。
山羊盖就在挑水路上面不远,几十丈高的锈石坎,窄条条的河岸,河段正置滩头,水流渐急,近水中有巨石,巨石背后就是红尾巴的天堂。
涨水天,河水混黄,红尾巴成群,而且反应迟缓。我们不再用钩,直接在棍子的一端捆上蛐蟮,放到水里哽。红尾巴吞着蛐蟮,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我们迅速拖出水面,接入撮箕或木盆。哽鱼的效率极高,一次能哽几条十几条不等,大大小小的,在容器里翻滚,麻黑的脑壳,红色的尾巴,肉鼓鼓的。要是有太阳一照,那红尾巴透亮,把眼前的一切都映红了。也有漏网之鱼,落在水里,红尾巴摆摆游走了,它们是幸存者。但也未必能幸存——有的刚死里逃生,眨眼又被哽了起来。红尾巴不是没有智商,却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想必是我们的智商太高了的缘故。
我还是喜欢晴天,喜欢钓枯水鱼。河水碧绿,又透着蓝。不深的潭也透着蓝。放学得极早,挖蛐蟮的时候太阳还照着幛子崖,江水里洒满夕阳,波光粼粼。或者是星期天的上午,太阳从陶家山一直照到锅砣漩,河风一直是凉爽的。鱼杆上只绑一颗钩或两颗钩。还不是真的鱼钩,不是自己拿别针用火烧过后做的,就是在河边捡到的挂鱼钩。没有倒须。那时候,我们梦寐以求的就是有一两颗有倒须的真资格的鱼钩。我喜欢把鱼杆拿在手上等红尾巴上钩。我能感觉到鱼儿在游动,在观望,在怀疑,在接近,在吃食,(发现上当了)在挣扎……水流的感觉都能把握。红尾巴上钩了,我的心在剧烈跳荡。我要的就是刺激。钓红尾巴不能像钓石巴子或白鱼那样慢慢收杆,得迅速,将它们直接甩上岸。一条,有时两条,长长的,在阳光中划过,红红的尾巴和翅膀很显眼。红尾巴掉在石缝里,掉在沙滩上,还在拼命板动,跳荡。每每那时,我们都本能地扔了鱼杆,跑过去按。红尾巴非常灵性,把逃生的本能发挥到了极至,时不时还能成功逃生。我们一坡按下去,就是按不住,它身上的那种滑腻的黏液让我们束手无策。很多时候,已经抓住了,却又从指逢滑落。一旦接触水,便是红尾巴的天下,我们只有望鱼心叹。红尾巴折腾我们,抓住了,我们也不给它好的,拼命地拿它的头去撞石头,直至它毙命。我们知道什么?我们只想彻底拥有它。
红尾巴的刺多而细,但肉质格外好,细腻,香。红尾巴的吃法有五种。炖汤,加藿香叶子和韭菜,盐放够,味道美不胜言。红烧,加酱,加姜葱蒜花椒面,可以过一把吃肉的瘾,但细刺不好处理。清蒸,全鱼,姜蒜盐都由口腔和鳃放入,表皮抹花椒面,洒醋,吃的是清香。火烧属于野吃,最为独到,剖开,加够佐料,外包南瓜叶子,在塘灰里烧小会儿,味道属于极品。常见的吃法是油炸椒麻鱼,去内脏,拌以面粉或土豆粉,加鸡蛋清为上乘,慢火炸酥炸脆,但不能焦,连骨刺一齐吃,别有一番风味。
五年级的时候,有一两次还带了枇杷树生产队的秋亚来钓红尾巴,依旧在山羊盖。钓得不多,婆婆炸的椒麻鱼,拌以腊肉炒饭,味道至今都没有忘。秋亚念书不行,初中毕业就回家种地了,后来接了他老子的班进了信用社。秋亚的老婆高大健壮,据说先是介绍给他哥哥的,哥哥看不上,秋亚就说:“哥哥哥哥,你要是真看不上,那我就要了。”秋亚真要了,两个人一直过得很好。今天早上爬北山,我在大门口碰见过秋亚,还问候过,想必他早已忘了跟我钓过的那些红尾巴。
石巴子
要钓到石巴子,得放长线。钓红尾巴的简易鱼杆一般排不上用场,要排上用场,就得脱了裤子涉水。水里的石头都长了青苔(我们叫青衣子),光脚板踩在青苔上容易滑倒。手里拿着鱼杆,滑倒时没有了抓拿,呛几口水是习以为常。慌忙站起来,又接二连三滑倒,水珠溅了满脸,眼睛也睁不开。因此,带缠线轮盘的鱼杆(我们叫车杆)便显得特别前卫,有优势。站在岸上,将绑了坠石的鱼线簌地甩出去,要多远有多远,不湿脚就能钓鱼。但那样的鱼杆只有大人才配有。结密的筋竹子,微火熏烤,长时间的垂吊,单这工序就不是我们孩子家能做到的,更不要说制作轮盘、护线扣、购买几十米上百米的化学线了。
山羊盖有石巴子,但都在远水。大人(或者大孩子)用车杆钓石巴子,我们只有站在旁边流口水的份儿。石巴子金黄,或焦黄,肥遛遛的,穿在一条细长的麻柳枝上,在河浪(我们叫漾水)中起落。石巴子比红尾巴大得多,肉也要多,刺少,吃起来很感口。钓石巴子休闲,不像钓红尾巴那么忙碌。放好线,把鱼杆往石逢儿一插,便只坐等鱼儿上钩。石巴子要大红尾巴好几倍,上钩的震动(我们叫阵仗)也要比红尾巴大好几倍。急抖,摇曳,如疾风吹过秋草。钓石巴子不必像钓红尾巴那样急速收杆,可以慢慢来,一提一拖,将线在轮盘缠好。石巴子是娃娃鱼的缩影,撮瓢嘴,吃东西不像红尾巴抿,而是像白鱼过吞,吞进肚子。等发现蒙骗,再挣扎,钢制的钩便深深地扎进肉里,加之钩上有倒须,简直是进退两难。倒须的发明,体现了人类的又一捕食智慧,也体现了人类身上恶毒的动物性。不是石巴子贪婪,是它们进食的方式如此。就是这种貌似贪婪的方式,注定了石巴子乃至绝大多数鱼成为我们盘中餐的命运。要把鱼钩从石巴子嘴里去出来,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不得不扯豁石巴子咽喉的肉,有时不得不拿剪刀做个手术。也有扯断鱼线扳断鱼钩的。石巴子也有逃生的绝招,那就是往石逢里钻(石巴子,石巴子,不就是贴在石头上的鱼么),钻进石逢,怎么也不出来,任凭我们怎样提拉拖扯。钓石巴子,牺牲最大的就是鱼钩和化学线。运气差了,石巴子没钓几条,几十颗鱼钩都报废了。石巴子以这样的方式跟人类叫劲,不知忍受了多少剧痛。我们时常会在钓到的石巴子的体内发现另外的鱼钩。疼痛是石巴子的,创伤却是动物和人类共同的,且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