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的农历二月初一,我带了从成都赶过来的朋友参加白马人自发的一年一度敬神山的活动。原本是要参加焦西岗的活动。焦西岗寨小,阿波珠介绍我们去了厄里家。说来也是,同是敬神山,但厄里家寨子大,神山也大,参加祭拜的人多,场面自然也大。头天听阿波珠讲,我就知道这二月初一敬山不同于正月初五、六拜白马总神山,它是一个长老主持下的商议农事的集会。
二月初一夺补河的春天来了,人们要准备忙农事了。忙农事,当然要祈求山神保佑,要念经祈福、杀羊敬山。正月初五、六的祭山,宗教的意义更多,仪式的成分更重。
头一天,我们看见焦西岗的人都在做准备了。准备好吃好喝的,准备一种他们叫“罗打”的通行证。厄里家印刷“罗打”的版子失传了,厄里家的人都跑到焦西岗来借印。阿波珠带我们去隔壁看。我们看见的版子是一块漆黑的老旧的木板,上面藏文的阴刻已被墨汁填平,印出的“罗打”只看得见一些墨迹。我知道早年印的“罗打”是一篇经文,懂藏文的人便可以认读。今天,在白马,早已没有会雕版的艺人了,整个白马就剩下焦西岗的这个版子,没有人敢随便拿一把刀锉去做清理,“罗打”便也成了一种象征——“只要在上面蒙一下,沾一点墨就起作用。”阿波珠的小舅子格兰珠说。我们在木凳上、石头上都看见一沓沓的“罗打”,实际上就是拓了墨的草纸,一个字也无法辨认。
二月初一那天的春阳热辣,天空蓝如在西藏。阿波珠的漂亮侄女卓玛在厄里家寨门外面接到我们。卓玛这个名儿很藏族,估计在白马独一无二。后来在我们认识的白马姑娘里有叫杨美、什梅、索门藻、杨莉的,再没有叫卓玛的。阳光白花花的,乔木、灌木以至野草都没有萌芽的迹象。明亮亮的寂然,从焦西岗铺展到厄里家,包括断流的夺补河两岸的山林。
厄里家的神山在寨子背后的溪谷深处。男人们开车、骑摩托提前进去了,载了羊、柴火、法师及做法的整套行头。也算是现代文明与原始崇拜的融洽。汽车路是过去伐木往外运木材修的。我们跟女人们步行。除了几位读过书、见过世面的白马少女穿的是牛仔裤、夹克、毛衣一类时装,绝大多数白马女性都穿着本民族的服装,而且是盛装——新衣裳、干净衣裳、花腰带、白毡帽、白羽毛。白马女人是装载白马民俗风情的容器,体现了白马人的自由与美。
白马人是与大自然相融的,无论是坐、行,还是站着。尤其是穿了民族服装。无论在视觉还是听觉,还是在参与了对人文理解的综合直觉。不融的是穿了汉服的我们,包括个别特邀的乡干部。她们一路说啊唱啊笑啊,声音也很融入。阳光是暖意的纱,山林是慵懒的,溪水流淌的声音听来也用的是白马语。白马人心中有一条连接大自然的总根,它决定了整个群族对待自然的妥帖的态度——爱与服从。他们置身任何地方,我都能看见日月星辰、大山野水向他们张开的怀抱和伸出的手臂。而我们总是被大自然隔离、拒绝。白马人爱自然,维护自然;我们利用自然,伤害自然。
厄里家的神山在两溪之间,覆盖着冬色的灌木,看上去非常圆满,有种厚实的美,顶上鹤立着一株千年神树。远远地站在山下溪边,面对这样的山、这样的美,我说不出话。不是震慑,是一种宁静的吸附,一种对自我的交付。篝火在太阳下燃烧,法师在击鼓唱经,人们围坐在草地上,可以聆听,也可以交谈。不用任何东西隔开他们的身体与草地。
中间有两三个小时的午餐午休,喝酒、吃东西、唱歌、睡觉。这两三个小时是纯粹的春游、野炊,一堆一群,在大自然的深处,无论男女老少,都最大限度地展露着他们坦荡、率真、幽默、勇敢的心性。
我注意到溪边灌木丛里的两只羊。一只大羊已经装扮,身上挂满了彩条布,他们叫“罗果”——神羊的意思,我叫“彩羊”。一只小羊在旁边吃草,它将被作为牺牲献给山神,以换得风调雨顺、农事的顺利。“神羊”为寨中长老所选,要放归神山,不准任何人猎杀,年年敬山都用,直到老死。同样是羊,命运则截然相反。
敬山仪式的高潮部分安排在下午四点。看钟表是四点,其实是看日线。法师杀了小羊,取出心、肝、肠、肚挂在岩壁。法师逐渐加大击鼓的力度,加快唱经的速度,提高唱经的声调。虔诚像一种因为恐惧而突生的分泌物,被涂抹在了每一个人身上。六个高大肥硕的盛装妇女跳起了圆圆舞。在一旁拍照的我看去,死亡在她们的身体里很小,放大了的是她们舞蹈时体现出的祥和、健美和骄傲。真的是骄傲,一种获得大自然亲睐的骄傲,如同一个有母亲的孩子所表现的。
什么时候我们变成了文明的孤儿,失去了自然的母亲,而厄里家的人还拥有!我把相机放在草地上,怯生生地望着她们。她们顺时针移动,穿着相同的绣花领褂,有着同样宽阔、厚实的胸膛和脊背,用同一种响亮、生脆、美妙、极富穿透力的嗓音唱同一首自己的歌曲。不久,白马妇女一个接一个加入到她们的圈子里,圆圈逐渐扩大,占去了大半草场。男人们也加进去,少女们也加进去,我们外来人也加进去,圆圈占去了整个草场。歌声不再有早先整齐纯粹,但它洪大,有了潮水般的覆盖力。鞭炮声也加进来,跑着上神山放“罗果”的人们的吆喝声也加进来,山风也加进来……每一个舞者的脸上都是欢喜,每一个舞者的身体都自由奔放,每一个舞者与自然都很融入。我从圆圈里出来,像一节脱扣的表链,望着眼前的场景,感觉依然无法融入。
敬山结束,白马人回去了,像来时一样有说有笑,自自然然。我坐在溪边回望安静下来的神山,回望恰巧移至山腰的日线和距离日线不远的神树。白马人朝溪口的方向走了,看不见背影但知道都还在路上。我留了下来,却早已经走失。
涪江
读这些文字之前,请你先站到中国地形图前面,找到岷山找到涪江。涪江不大,但还算有派头,毕竟发源于雪山。我现在就坐在她上游那个叫平武的地方,想象她流经岷山和龙门山峡谷的样子(过去洁净、丰满、神秘,现在污浊、枯瘦、残破),想象她流经江彰平原和川中丘陵的样子。你可以把你在地图上看见的涪江想象成一跟竹子,城镇就是竹节,支流就是竹枝。你查看的是国家地图,你看得见的节只有平武、江油、绵阳、三台、射洪、遂宁、潼南、合川,你要是查看四川地图,还能看见更多的诸如水晶、南坝、响岩、武都、治城、青莲、青义、丰谷、芦溪、金华、柳树、西眉这些小节。涉及文学的是青莲和金华。一个李白,一个陈子昂。两个唐人。
像地球上所有的江河一样,涪江也繁衍人、养育人。先有其他生命,再有人。人与涪江的同居也有几万甚至几十万年了,古蜀人是不是涪江最早的子民不得而知,但后来的氐、羌、藏、汉都是确知的。氐人与涪江的亲密有史为证,现在的南坝(古时的江油关)便是他们的旧都。上世纪70年代随处可见的蛮坟据说不是古氐古羌的墓葬。四壁是雕花的石板或青砖,偶有白骨残存。不是氐羌人的墓葬,又是谁的墓葬?传说是古蜀人,也就是三星堆支持的人,当今的我们与他们少有渊源。
不管是在氐羌人眼里,还在古蜀人眼里,涪江一定都是永恒的河流。雪山,森林,草原,时时充沛的降雨降雪,你叫她怎样枯竭?三月稍有春旱,大小雪山融化的积雪便给予补给;就是夏旱秋旱,茂密的森林也会有汩汩山泉入注。秦汉时候,涪江两岸已经很繁荣了,上游对河二岸看得见在清风中摇曳的桐油灯,白天时有山歌对唱,下游集市已经发达,枯水期江面木船穿梭,挑箩筐的布衣人的倒影在水面显得异常清晰。从彰明(江油)到龙州(南坝)到盘龙坝(平武)已经有了官道。说是官道,其实是羊肠小路,岩路和栈道交替,穿越一片片原始森林。坐滑竿(无法坐轿子,路太窄)的官得有一个警卫排,野兽凶猛。上午,太阳照着北山,滑竿和人时而在阴影里时而在阳光里,裤腿上的露水到中午都不会干。寂静是大山的本色,也是大河的本色,听见涪江哗啦拉在淌甚至轰隆隆在响,但就是寂静。下午太阳照到了南山,河谷起风了,寂静里多了阴森。“老爷,吼一曲啦!”警卫排长说,“吓唬吓唬野物。”老爷的嗓子还真不赖:“七妹儿坐的山又高哟,莫得菜吃哩掰栊苞……”山歌响起,对岸树林里有了响动,树梢也开始摇动,就是看不见东西。偶尔有背背子的,三五成群,汗在脸上修起了河道。手头拄着拐耙子,累了扎一拐,嘴里吆喝一声,“我X他幺妹儿哦”。不是怨愤,是安逸。
20年前,我就在思量一个词,今天早上还在思量。河床。我明白了,河床不是河水睡觉的地方,河床是河的尸体。这些天,我都坐在涪江边,看挖掘机在涪江里挖掘,看10轮卡车把河底子里的沙石拉到涪江当中一个人工搭建的高台上倒下去。淘金。我没有看见金,但有人看见,黄灿灿的,大粒大粒的。我已经看过不少涪江被这样宰割的情景,水被双规,河床赤裸裸的,机器轰鸣,被吸干精血的沙石堆成了山,白花花一座座。见板是淘金的法宝,也是人贪婪的极限。所谓板就是地壳,板上的那一层沙里金子最多。板分板槽和板包,有的板槽里金子就像炒货店的瓜米。
在水晶、水柏、阔达、长桂、古城、响岩几乎整个涪江上游,我目睹了20年的淘金现状,从人工开采到半机械化到机械化。不止牵涉到涪江,也牵涉到涪江两岸的村庄、农田甚至山头。我把目光投向车窗外被毁的涪江,看不见江水,只看见被截割被肢解被掏挖的面目全非的河床(其实连河床也不是了),只看见一排排挖掘机,像机器人,在窜改涪江的历史。我站在涪江岸上,走在涪江的尸体上,依靠对记忆中原始涪江的想象平息内心的恐慌,涪江已不堪入目,丧失了江水,丧失了河道河岸,丧失了一条河流的基本特征。取沙淘金,取沙修堤,取沙卖钱。哪里飞来的白鹭站在沙堆上,啄着点点薄霜,面前是涪江残余的小股流水,浑黄,污浊。
在我的想象与记忆中,涪江从来都不只是一条河道一河江水,还是一个有着丰富人文元素的地域。涪江包含了河道和江水,也包含了河道两岸的桐子树、桤木树、麻柳树、水麻叶、锁眉草、羊巴莱、大青石、锈石坎、黄土盖和山崖,也包含了江水里的白片子、石巴子、红尾巴、刺磕巴和娃娃鱼,甚至还包含了洪水中的磨房、残阳下的木筏和筏子客、河边淘菜清衣裳的乡姑、黄昏里涉水撒网的打鱼子、烟雨里披蓑衣戴斗篷的挂鱼子和钓鱼子。乳白的水雾,黛青的山影,追逐流水的孤雁和水鸭,牧童打出的一长串水漂,男子在道角或者胡家坝长声吆吆唱起的山歌子……一切的一切,都属于涪江的谱系。
记忆中的涪江还是那条古蜀人古氐羌人感觉与观念中永远的涪江,有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的河流应有的潮湿、紧密和粘腻。润滑,肥沃,完整,暧昧。一对河岸线延伸出去,水的痕迹清晰可辨,流畅的美只有年轻女子的腰姿和长发可以比拟。润滑在河风,也在两岸的树木和野草,也在两岸女子的脸蛋和手板。肥沃在江水冲积成的田地,也在石墙上的南瓜藤、沙地里的落花生、土坎上的狗地芽和苎麻丛的癞蛤蟆。暧昧不是在雨季便是在傍晚和黎明,江水微涨,乳白色的河雾笼罩,上游下游齐刷刷两线,跟刀切似的。村子浸在河雾里,晚归的人畜浸在河雾里,菜包石和牛心山浸在河雾里,捞柴的人浸在河雾里,看河雾的眼睛也浸在河雾里,潮湿得滴水。
不知道涪江有过怎样的黄金时代,但我知道我儿时见到的涪江已是她黄金时代的尾声,或者说已是她白银时代的尾声。可以肯定,当岷山完成它的地质变迁,涪江在稳定成熟之后,至少有过千百万年的黄金时代。那时候,人类还在进化的路上,与涪江共生的只有动植物,河道是造化的,在很高的位置;河岸线是造化的,美妙绝伦,散发着硫磺的气味,大颗的金子在浅水里闪耀;水不压于今日九寨沟的水,春天鸟语花香,夏日郁郁苍苍、遮天蔽日,秋天红叶烂漫继而落叶萧萧,冬季白雪皑皑野兽出没。即使中下游的绵江平原和川中丘陵也是淤泥肥沃的荒野,乔木灌木掩映着江水,野花在自我欣赏过后悠然凋落。不时洪水泛滥,刷出崭新的痕迹,不叫水灾叫创造。大熊猫冒雨躲进岩穴,望河兴叹。一湾一湾又一湾,自然力成就着涪江的水蛇腰。从海拔5000米到190米,强大的落差就靠她的水蛇腰消解。每遇特大洪水,平原地带就成了泽国,堆积起厚厚的淤泥;水退之后,野草野花和灌木又齐婆婆长出来,繁茂得让盘羊和麝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