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爹名叫邓邦达,1933年生于新洲区和平乡松林村,8岁左右因为弟兄众多缺衣少食过继给三店镇细方村一位富农。那位富农家境殷实,膝下无儿女,甚是疼爱幺爹,幺爹得以从私塾一直念到年过弱冠,毕业于湖北省黄冈高中。这是幺爹的一大福分。
幺爹的第二大福分便是娶了幺婆。幺婆是娘家几房唯一的血脉,可谓小家碧玉,被爹娘视为掌上明珠。幺婆的家境毕竟优裕。我想幺婆嫁过来后,或多或少补贴了幺爹的日常用度。这是其一;其二,是不识字的幺婆几十年如一日侍弄农田,勤俭持家,无怨无悔含辛茹苦养育了五个子女。这才是幺爹今生最大的福份。
对于幺爹比较清晰的记忆,是我走出学堂之后开始的。记忆中的幺爹,常常是一副眯着眼的神情,佝偻着腰板,那和蔼的表情里透漏出乐观与通达。我每到邓杨圪,经常看到幺爹叼着香烟牵着那头老黄牛,老牛或者饮水或者在田塍吃草。我刚坐稳身子,幺爹叫着我的小名,给我递上一根一二元钱一包的烟,先是襄阳牌,后来换成一元八毛的红双喜。我接过烟,幺爹马上凑上来给我用火柴或者打火机点燃,然后忙不迭地去找幺婆给我烧茶水。因为幺爹很少侍弄烹饪,对此可谓一窍不通。我是干部家庭出生,每逢我到乡间的亲戚走动,大家都对我的到来表现得万分热情,他们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倒是让我感到很不自在。我之所以受到亲戚叔伯的喜爱,还因为我是一个口直心快的人,不善耍小心眼。毫不例外,我每次去邓杨圪,幺婆都要用冻米鸡蛋汤招呼我。不知为何,每到邓杨圪,在家喜欢挑食的我对青菜萝卜和酱萝卜等菜肴特别钟情,像见了山珍海味似的,像个从饿牢里走出的囚犯一样饥不择食,直到撑得肚皮滚圆方肯罢休。正是所谓:“文章是自己的好,饭菜是人家的香。”
对于亲情,我保持了一如既往的热情和耐力。靠近亲人,我总会感到一种亲切和温馨;走近亲情,我可以感受生活的美好并找到一份自信。
农村虽然条件简陋环境闭塞,可是亲人的纯朴与真诚却让我无法忘怀。每次离开邓杨圪,幺爹常常让我带上落花生、绿豆、荸荠、糍粑、大米,或者冻米酱萝卜什么的,从来不会让我空手而归。幺爹这些举动常常让我受之有愧,手足无措。
离开了风光的校园,幺爹回家做了几十年默默无闻的农民。幺爹的那份才情与一手算盘绝技,全让他的次子我的二叔继承了。可以如是说,二叔既是幺爹的骄傲与自豪,更是幺爹此生无法解开的心结。这是中国的政治运动决定的。
幺爹的继父当初并不很富有的农民,只能算是个富农。那年,幺爹的继父用积攒下的血汗钱购买了20多亩田地,雇了十多个长工。谁也想不到,不久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便拉开了序幕,幺爹从此被打上了地主富农的烙印。年近20岁的二叔不愿当一辈子地主的后代,在一个月夜不辞而别,离家出走,自顾自过继给本村一位没有子嗣的同村农民,一夜之间成为了别人的儿子。
由于当初二叔出走没有留下一纸文书,造成他与幺爹之间30年的恩怨情仇。世事就是这般作弄人。二叔出走不到二年,文革开始拨乱反正,幺爹便被摘除了地主的帽子。这是幺爹至死也耿耿于怀的伤痛。
幺爹晚年到我们小城当破烂王,是他一生最英明的举措。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起因是邓杨圪有个人民政局工作,那人的老头子敏锐发现收破烂是个新鲜而有前景的行当,悄然当起了城里的破烂王。为了不给子女增加累赘,幺爹毅然花了五百元做了一辆结实的板车,一门心思过起破烂王的生活。幺爹暂时寄居于大姑家。
俗语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十多年小学校长的阅历与锻炼,成就幺爹的经商头脑。在破烂王这个角色中,幺爹的口才得到了充分超常地运用与创新。每天天亮,幺爹的身影就出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中午时分,幺爹总会拖着大板车废纸回到姑妈家,暮色四合时,幺爹往往是空空的,那证明当天的生意已经成交。在致幺爹的悼词中,二叔深情地描绘他勤勤恳恳的父亲:“清晨大街走,黑夜小巷行;莫道君行早,更有夜行人”。幺爹主要是收购废纸塑料瓶之类,可别小看破烂这个行当,一年下来,轻轻松松可以挣个万儿八千的。(这是姑夫偷偷告诉我的。)只是收破烂在大多数人眼力算是三教九流的行当,平常人往往认为这是丢人现眼的事情。
幺爹收废纸当初的那一年,因为坐骨神经腿脚已经有些不灵便。到第五个年头,便回家养老。不久便听说幺爹中风的消息,这次病变,造成了幺爹下身不遂,特别是右腿很不灵活。这样,幺爹便开始辗转在几个子女家卧床休养。五个子女中,二叔是过继的人,老人尚在,多有不便,因此幺爹主要在大叔家、大姑家、二姑家、小姑家四点一线间穿梭。二叔自然去大叔家较少,便让读大学的堂弟去侍侯了一个寒假。小姑住在一幢商品房的五楼。是在幺爹的迫切要求下,小姑才接幺爹去住了一次。另外需要申明的是,幺爹在其他三家轮班,小姑都会补偿数额不等的招待费。孤身的幺爹害怕寂寞,一般是每一二个月换处地方。
幺爹在大故家时,我常常过去探望他,陪他聊天,偶尔才会端屎倒尿。寂寞难耐时,便躺在床上读堂妹在书店借阅的书籍。见我到来,幺爹顿时兴致勃勃,先是夸我具有文学的细胞,并给我设想当作家的美好前景。我轻声叹息,抱怨起百无聊赖的生活。我那时尚是一名普通的文学青年,脑海里积存了遁世的消极思想。我们聊累了,我便拿起幺爹的拐杖,扶着他顺着墙沿练习走路,开始幺爹双腿总是哆嗦,好像害怕跌倒,到后来,幺爹慢慢地勉强能够自己拄着拐棍行走一阵子。有时,我也送上妻子炖的排骨汤给幺爹尝尝鲜,有时塞给他20元钱,让他自己买些吃食。我与幺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尽量摆出一副乐呵呵的神情。我与幺爹常常能够找到许多相同的话题,而且积极认可我的思想观点,让我对生活充满无限的憧憬,虽然这里面有少许附和的成分。想在想来,真的很怀念那段珍贵而温馨的日子。
去年农历正月十四,收到幺爹仙逝的噩耗,我其时刚刚在一家中介公司找到一份差使。我没有料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快!中介公司很忙,接到电话那天我没有请假。第三天上午,我们全家去给幺爹送行。
听二叔说,在幺爹弥留之际,二叔刚刚回家,幺爹嗫嚅着,好像是念着二叔的名字,大叔马上让堂弟打电话给二叔,报告幺爹的近况。二叔气喘吁吁感到幺爹病床前,急切地叫唤幺爹两声,只见幺爹嘴唇翕动,话到嗓子眼就是说不出口,两眼发出异样的亮光,然后才满足地闭上了双眼。幺爹有福气,儿女都过来给他送终。
幺爹出殡那天,小到中雨,凄厉的冷雨洋洋洒洒下了一整天。恐怕是幺爹的德行感动了上苍吧!那天,成群结队的晚辈披麻戴孝都来给幺爹送行。就连幺婆年过八旬的表姐亦踱着碎步颤颤巍巍地赶来了,耄耋之年的姨婆我妻子的外婆饱经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念追悼词的时候,北风萧瑟,雨点愈来愈大,小姑父念着二叔撰写文采飞扬的悼词,悲伤的管弦乐曲激发了人们无尽的哀思。生的轰轰烈烈,死亦风风光光。幺爹地下有知,也该安息啦。
幺爹逝世一周年纪念日即将来临,当写下上述的文字,我的眼前一直闪现着幺爹佝偻着身子托着板车踽踽独行的凄凉背影。至今,我仍然固执地感觉到和蔼而倔犟的幺爹依然鲜活在我的生命世界中。在我心里,幺爹永远是不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