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航
一
做了30年福州人,搬了4次家,却又回到最初的这片地方--河下路。驾车行驶在宽敞整齐的马路上,很难让人想见它当年的模样:一条窄窄的小街,两旁挤挤的人家,路面似乎总是泥泞,夜晚的星光下路灯总是昏黄,晨曦中少不了倒马桶的妇女,菜市场又给空气掺入复杂的气味……30年前,台江区的每条小巷弄,似乎都是这般模样,当时不觉得可憎,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可爱。
重回"故里",我最想寻觅的,是阔别20年的儿时乐土--白马桥。
二
河下路的"河"是白马河,河上的白马石桥,是我小时候常去嬉戏的地方。那时我还没有桥上的石栏杆高,桥在我眼里是那么宽,那么长,在桥头望不见桥尾。每次过桥,我都会高举着手,将石栏杆上雕的小石狮子,一一拍遍。当时,小小的我不觉得白马桥如何特别,因为当时的河下与义洲一带,石桥很多;也不觉得它"老",因为过去的百余年光阴,实在没有改变它多少,桥面依旧平整,光洁的石条宛如白玉,小石狮子依旧栩栩如生……我是长大后才知道,白马桥在清末民初时是那么有名。福建是我国重要林区之一。从前,闽江流域各县的木材,都是通过闽江水运,用"木排"漂流到福州集中,然后再由福州贩卖到全国各地。福州也因此和汉口、安东齐名,为我国的三大木材市场。而白马桥下,就是当时全国著名的木材贮运场。20多年前,木场依然可白马桥见工人们忙碌的景象。每天放学,我总要站在桥上向下俯瞰,看着夕阳下,工人们或拉锯、或搬运、或点数、或装车……我最喜欢的是,望着一批又一批的木排,浩浩荡荡地沿河而下。尤其是大雨天,水涨"排"高,木排如飞,押运的工人光着膀子,傲立"排"头,在雨中吆喝起拖着长长尾腔的号子,自有一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气势。那时的白马河,水面很阔,但有时木排云集,却可以将桥下的河面铺得满满当当,工人们能从木排上走过对岸,去买晚上收工后的下酒菜。
白马桥是清代同治年间,由做木材生意的商人们集资所建。当时的木材商人,大都住在白马桥东边的上杭街和下杭路,而他们的木材商行则在桥西的义洲,因此建桥的初衷,其实是为了方便上下班。商业的发达,使得桥头两岸曾经热闹非凡,沿河的一排木头房子(后来我知道那里叫伙贩街,就是木场食堂的意思),满是米店、肉铺、菜摊、酱园、饼店、酒馆……俨然是台江区的曼哈顿。遥想当年,几个木材界的巨子,在白马河边的小酒楼一坐,叫上一壶老酒,摆上几碟酱瓜、螃蜞酱、夹肉饼,酒酣耳热之际一合计,就可能立马改变全国的木材价格!
三
在我小时候,白马桥一带是一排木头房子和粗陋不堪的菜市场,天才蒙蒙亮就人声嘈杂,日上三竿时才渐渐散去。如今,我穿过一排排新建的住宅楼,找到白马桥,竟仍然是它。一路走来,我对这里翻天覆地的巨变,做了无数种设想,却不料,菜市场依旧是菜市场,那排木头房子仍在,只是七歪八斜地好像一群互相搀扶的垂垂老人。
白马桥是真的"老"了。我在桥上来回走了两趟,可是无论如何也丈量不出童年记忆中的模样,因为它是那么短,那么窄。为了填河造房,原本"三墩四孔"的白马桥,如今只剩"二墩三孔"。而当年平整的路面,现在已古旧残破、凹凸不平,破损和缺口随处可见。一处石护栏不知何时失去,换上的是红漆的铁栏杆,就像是刺眼的假肢;石栏杆上的小石狮子也已面目全非,我抚摸着它们,就像抚摸着白马桥的伤口。20年前,桥上走过的只是轻柔的脚步和悠悠的自行车,而如今,碾过这衰老身躯的,是肆无忌惮飞驰其上的摩托车与电动车,甚至是汽车!尽管警示牌上写着"文物古迹,机动车辆禁行",可又有多少人会顾念于此呢?
四
木场当然早已不在。随着铁路的发展,水运早被陆路运输取代。如果木场仍在,真不知眼前这窄窄的河面,如何容下川流不息的木排?谁能想到,在明代时,"白马观潮"可是"南台十景"之白马河新景一,每逢涨潮,水势奔腾,清代有人还作诗:"雷鼓訇訇白马驰,观涛旧有广陵矶。那知榕海三春景,赛得钱江八月奇",将白马河与钱塘江相提并论呢。
我父亲小时候,白马河有的是成群的鱼虾、成堆的蚬子。到了夏季,孩子们纷纷下河游泳,而且还可以边游泳边捞鱼虾,晚上便能好好享受一顿美味的河鲜。那时河里鱼蟹种类特别多,有淡水鳗、鲤鱼、鲫鱼、毛蟹……而到我小时候,就只能在河边黑黑的淤泥里,抓些小螃蜞了。起初几年,夏日傍晚,辛劳了一天的人们,还能端着饭碗到河边,边吃饭边纳凉,其乐无穷。
这几年福州开始治理内河,白马河的水更加干净了。福州旅游局的专家,就曾提出一条可供开发的"福州内河旅游线路",白马桥也是线路上的景点之一。现在的白马桥两岸有了木栈道,白马河上已经有了游船,向我们翩翩而至。
五
独立桥上,发现白马桥有意无意间,将这片土地,南北划成了新旧两个时空:北边全是尚未改造的老街旧巷,南边则是连片的新住宅楼,再往南更是江滨一线的黄金楼盘;一边是白马桥的旧貌,深藏历史的皱纹,一边是白马桥的新颜,向未来展露微笑;一边是梦中不舍的记忆,一边是孜孜以求的向往;一边在消逝,一边在崛起……两个时空终有一天会融合,那时,走过百年沧桑的白马桥,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