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寡妇跌跌撞撞摸进大殿,一道闪电划过,只见小四拄着拐杖,满脸怒气地盯着她。
“四,快来扶扶娘。”
“哼!让张秀才扶呀!”
许寡妇一怔,心口被戳进一把尖刀般地剧痛起来。
“小四!你这样待我,老天爷会打雷劈了你呀。”
“劈了我活该,省得再丢人现眼!”
许寡妇再也支持不住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一个紫亮的闪电照得大殿雪亮雪亮。许寡妇的身下很快流出一大摊水,她蜡黄的脸上一双深陷的眼窝象两个无底的黑洞……
一声撕帛般剧烈的惊雷猛地在大殿上空炸响,大殿年久失修的屋顶上,骤然间落下了浓浓的烟尘……
8.许寡妇没有死,埋了小三以后,她的头发在一夜之间白了很多。她脚步蹒跚,拖着要饭棍、挎着破篮子,在清风坪的大街小巷晃晃悠悠地走,一点不象四十多岁的人,倒象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婆婆。
鬼子投降的那年冬天,清风坪来了两匹高头大马,一直跑到镇子东头的破关帝庙。一个穿绿呢军大衣的高大军官跳下马来,推开了沉重的庙门。
许寡妇讨饭回来,见庙门口围了不少人,向庙里探头探脑,门外的歪脖子枣树上栓着两匹大红洋马。老天爷,小四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许寡妇犹豫了一下,拨开拥挤的人群快步走进庙门。一个大个子军官马上从院子里迎上前来,一下子跪倒在她的面前。
“娘!我回来了!”
许寡妇打量着眼前这半截铁塔般的军官,微微地摇了摇头。
“娘,我是大柱啊,我回来看您来了。”
军官抬起头来,眼睛里噙满了泪光。一张和许铁匠极似的脸。
“啊?你是大柱?”
许寡妇一阵晕眩,踉踉跄跄就要摔倒,要饭篮子一下子掉到地上,大黑海碗碎成了几片。军官连忙抢上前来扶住寡妇,半抱着把她扶进大殿里。
许寡妇在儿子的怀抱中清醒了一点,她看着儿子那黝黑的和许铁匠一模一样的落腮胡子,泪水慢慢地溢满了眼眶,一绺花白的头发轻轻地耷拉下来,掩住了她的眼睛。
“二柱呢?啊?二柱回来了吗?”
大柱的脸上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说:“二弟还在部队,我先回来看看您和弟弟。”
许寡妇忙从军官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快步向殿外走去,“你先等等,娘这就给你烧水喝。”
军官拦住母亲,说:“我是回来接您去部队的,这些年让您老人家受苦了。”军官轻轻地打了个咳声,眼圈微微地发红了,“我走的时候还跟您怄了气。打了这些年仗,才觉得实在是做儿子的不孝,我们哥四个,谁不是喝您的血长大的……”
……,……
掌灯时分,护兵从外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结结巴巴地报告:“四、四爷寻了短见了,还、还在门外歪脖子树上吊着呢。”
军官大吃一惊,连忙抽身向外跑,等他和护兵一起把小四解下来,小四浑身已经冰凉了。
回到大殿,却见许寡妇倒在地上已经背过气去了。军官连忙把母亲抱到床上安顿好,一直呼叫到半夜时分,才缓过一口气来。
豆粒大的油灯照着许寡妇惨白的脸和满头斑白的头发。望着床前坐着的粗壮魁梧的大儿子,她那无神的眼睛里又重新放射出一种明亮的光彩。“大柱,告诉娘,二柱咋不回来看我?”许寡妇的话软绵绵的,一点底气也没有。
军官犹豫了片刻,说道:“二弟过些日子会回来看您的……”
“大柱,娘明白了,”许寡妇盯着儿子的脸,出了半天神。“来,孩子,坐到娘身边,娘想和你说说话。”
“你爹死走后,撇下咱娘五个,娘死皮赖脸地活到今天也总算熬出来了。娘的名声不好,对不起你们。”许寡妇把眼光从儿子脸上移开,低下了头。
“你和二柱走后,娘再也没有去过张家。后来,小三让丧尽天良的鬼子给害了,那时节娘真想闭上这双老眼算了,可小四还要吃饭呢?我死了,他瘸瘸巴巴的谁给他一口喝的?死皮赖脸地活着吧,能养他一天是一天。
“唉,总觉得你和二柱还会回来的。就是不要娘了,还有你弟们呢?还有你爹的坟呢?就是要饭我也要等着你们。现在小四死了,你也出息了,娘的眼也能闭上了。柱子,你还记恨娘么……”
军官已经泣不成声,他拿起许寡妇那瘦骨嶙峋的双手,揣进自己的怀里,“娘,明天埋了小四,您就跟我回去。”
“柱子,难得你一片孝心!可娘的病自己心里有底,娘的日子已经到头了。”许寡妇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娘,军营里有医生,您不用担心,什么病都能治好。”
“娘也不瞒你,自从那天夜里埋了小三,就落下了这个伤命的病根儿。柱,二柱是不是也没有了?跟娘说实话!”许寡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儿子的脸,一动不动。
军官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孩子,娘求你一件事,”许寡妇眼里的光彩渐渐地暗淡下来,最后跳动了几下,熄灭了。“今夜别离开娘行么?你们小哥四个,能活着守着我的只剩下你一个了。有你守在娘的身边,心里安稳呵……”
“我死后,不要和你爹埋在一起,把小四和我埋在一起吧。四儿是个残废,得有人照顾呵!”
军官的泪水无声地滴落下来,滴在许寡妇那床破棉絮上,也滴在她枯瘦的手臂上。军官无言地伸手扶起母亲,让她倚在自己的胸膛上,用大衣把她紧紧裹在怀里,“娘,我一步也不离开您。”
夜深了。
军官恍恍惚惚地睡着了,那豆粒大小的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在这对紧紧相依的母子身上,蒙上了一层朦胧而又神圣的光环。军官紧紧抱着白发苍苍的母亲,发出甜甜的鼾声。他黝黑的面孔上漾出一丝笑意,很甜,很甜,象个天真而又纯情的孩子。此时他一定在做一个很美的梦吧,也许,他梦见自己在饱经了战火和生死磨难之后,终于又回到了这熟悉的关帝庙,正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享受那幼年时就永诀了的温馨和早已就陌生了的母爱的抚慰呢……
许寡妇的头紧靠在儿子厚实的胸膛上,眼睛微微眯着,脸上漾出一丝朦胧的笑意,恬恬地,温柔而又安详……
夜,静极了。
突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夜猫子的笑声飘过夜空,挤进这空荡荡的关帝庙,把军官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觉得母亲的身子好硬好硬。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摇摇母亲,母亲一动也不动,他伸手摸摸母亲的胸口,已经冰凉了……
“娘啊——”
9.清晨,清风坪的人们一觉醒来,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给惊呆了。几千名士兵披白挂素,好象自天而降,团团围住了村东破旧的关帝庙,两口大黑漆棺材一前一后停在了庙门前。
许寡妇死了。
她和小四一起被埋在村西那片柏树林子里。她的丧礼进行得很奇特,没有鼓乐,没有哭声,没有招幡,只有几千名无声的白色人流;她的坟很冷清,没有花圈,没有碑文,更没有牌坊,只是一堆寂寞的黄土。
带兵来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学究模样的上校。他望着黑漆漆的棺材缓缓放到墓坑底,沙哑着嗓子说:“贤哉,斯母。虽无珍馐伺子,但以血肉养之;虽无高树之贞守,但全子之情甚于苍天。为人母者,能以此心育子,良母也;为人子息者,能报之于十万分之一,亦堪称孝子也。”
上校说完,摘下军帽一躬到底,静立了许久许久。然后他戴上军帽,右手用力一挥,几千名士兵的枪一齐打响,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刹时夺去了世界上所有的声响,在大运河两岸久久地回荡着……
在清风坪,这样的丧礼是空前绝后的。
10.清风坪,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岁月沧桑虽然平掉了破旧的关帝庙,漂走了贫穷和苦难,但许寡妇和她的儿子们的故事却和他们的坟一样长久地烙印在大运河记忆的皱折里。
在清风坪,六十岁开外的老者们还能依稀记得当年许寡妇的模样。他们讲起它来,不论多少遍,仍是那么津津乐道,仍是那么如历当年……
1987年10月初稿于泰山
2002年12月改于藏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