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杨诲之书(一云“与杨诲之再说车敦勉用和书”。诲之。凭之子也。公集有与凭书。此元和五年作。)
足下幼时,(公杨氏婿,故识诲之幼时。)未有以异于众童,仆未始知足下。及至潭州,(贞元十八年九月,以太常卿杨凭为潭州刺史、湖南观察使。)乃见足下气益和,业益专,端重而少言,私心乃喜,(永贞元年九月,公贬邵州刺史,十一月,再贬永州司马,过潭州,见诲之。)知舜之陶器不苦窳为信然。(《史记》:舜陶河滨,器皆不苦窳。窳,音庾。病也。)然而舜之德,可以及土泥,而不化其子,(《孟子》:舜之子亦不肖。)何哉?是又不可信也。则足下本有异质,而开发之不早耳。然开发之要在陶煦,(呼句切。温也。)然后不失其道。则足下亦教谕之至,固其进如此也,自今者再见足下,文益奇,艺益工,而气质不更于潭州时,乃信知其良也。中之正不惑于外,君子之道也。然而显然翘然,秉其正以抗于世,世必为敌仇,何也?善人少,不善人多,故爱足下者少,而害足下者多。吾固欲其方其中,圆其外,今为足下作《说车》,(《说》在集中。)可详观之。车之说,其有益乎行于世也。
足下所持韩生《毛颖传》来,仆甚奇其书,恐世人非之,今作数百言,知前圣不必罪俳也。(公有题《毛颖传》。)及贺州,所未有者文又三篇。(元和四年七月,凭自京兆尹贬临贺尉。)此言皆不欲出于世者,足下默观之,藏焉,无或传焉,吾望之至也。
今日有北人来,示将籍田敕。(按《宪宗纪》:元和五年十月,诏以来年正月十六日东郊籍田。)是举数十年之坠典,必有大恩泽。丈人之冤闻于朝,(先是御史中丞李夷简弹凭为江西观察使时赃罪,以是贬。)今是举也,必复大任,丑正者莫敢肆其吻矣。甚贺甚贺!仆罪大不得与于恩泽,然其喜不减之足下者,(“然”下,无“其”字,“减”下,无“之”字。)何也?喜圣朝举数十年坠典,太平之路果辟,(音辟。)则吾之昧昧之罪。(“吾”下,无“之”字。)亦将有时而明也。方筑愚溪东南为室,耕野田,圃堂下,以咏至理,吾有足乐也。(一无吾字。)足下过今年,当侍从北下,仆得扫溪上,设肴酒,以俟趋拜。足下发南州,当先示仆,得与猎夫渔老,上下水陆,择味以给膳羞,虽不得久,亦一时之大愿也。过是无可道。
福来辞行急,(福来,诲之之隶。)不可留。言不尽所发,不具。宗元顿首。
与杨诲之第二书(一云“与杨诲之疏解车义第二书”。此元和六年作。)
张操来,致足下四月十八日书,始复去年十一月书,(复前书也。)言《说车》之说及亲戚相知之道。是二道,吾于足下固具焉不疑,又何逾岁时而乃克也?(一无“而”字。)徒亲戚,不过欲其勤读书,决科求仕,不为大过,如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则忧,忧则思复之;(“思”,一作“冀”。)复之而又不更则悲,悲则怜之。何也?戚也。安有以尧、舜、孔子所传者而往责焉者哉?徒相知,则思责以尧、舜、孔子所传者,就其道,施于物,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则疑,疑则思复之,复之而又不更,则去之。何也?外也。安有以忧悲且怜之之志而强役焉者哉?吾于足下固具是二道,(公娶凭弟凝之女。)虽百复之亦将不已,况一二敢怠于言乎?
仆之言车也,以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今子之说曰“柔外刚中”,子何取于车之疏耶?果为车柔外刚中,则未必不为弊车;(“弊”,一作“败”。)果为人柔外刚中,则未必不为恒人。夫刚柔无恒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则出应之。应之咸宜,谓之时中,(《记·中庸》曰:君子而时中。)然后得名为君子。必曰外恒柔,则遭夹谷武子之台。(《左传》定公十年,公会齐侯于夹谷,孔子相。齐侯使莱人以兵劫鲁侯。孔丘以公退,曰:“士兵之。两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乱之,非齐君所以命诸侯也。”齐侯闻之,遽避之。又十二年,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公山不狃、叔孙辄帅费人以袭鲁。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登武子之台。仲尼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二子奔齐。)及为蹇蹇匪躬,(《易》:王臣蹇蹇,匪躬之故。)以革君心之非。(《孟子》:大人格君心之非。)庄以莅乎人,(《语》: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君子其不克欤?中恒刚,则当下气怡色,(《礼记》:子事父母,妇事舅姑,下气怡声。)济济切切。(《礼记·祭义》:子之言祭,济济漆漆然。今子之祭,无济济漆漆,何也?注:漆漆,读如“朋友切切”。济济、切切,皆容貌。)哀矜、淑问之事,(《书》: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诗》:淑问如皋陶。)君子其卒病欤?吾以为刚柔同体,应变若化,然后能志乎道也。今子之意近是也,其号非也。(号,名也。)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吾以为至矣,而子不欲焉,是吾所以惕惕然忧且疑也。
今将申告子以古圣人之道:“(圣”,一作“贤”。)《书》之言尧,曰“允恭克让”;言舜,曰“温恭允塞”;禹闻善言则拜;(出《孟子》。)汤乃改过不吝;(与吝同。)高宗曰,启乃心,沃朕心”;惟此文王,小心翼翼,(《诗·大明》之文。翼翼,恭谨貌。)日昃不暇食,(《书》:文王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坐以待旦;(《孟子》: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武王引天下诛纣,而代之位,其意宜肆,而曰“予小子,不敢荒宁”;(《书》:高宗谅阴,三年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非武王也。)周公践天子之位,捉发吐哺;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其弟子言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今吾子曰:“自度不可能也。”然则自尧、舜以下,与子果异类耶?乐放弛而愁检局,虽圣人与子同。圣人能求诸中,以厉乎己,久则安乐之矣,子则肆之。其所以异乎圣者,(一作“圣人者”。)在是决也。若果以圣与我异类,则自尧、舜以下,皆宜纵目卬骞鼻,(纵目,谓非横目。卬鼻,谓鼻向上。“卬”,即“仰”字。又五刚切。)四手八足,鳞毛羽魆,飞走变化,然后乃可。苟不为是,则亦人耳,而子举将外之耶?若然者,圣自圣,贤自贤,众人自众人,咸任其意,又何以作言语立道理,千百年天下传道之?是皆无益于世,(一有“间”字。)独遗好事者藻缋文字,以矜世取誉,圣人不足重也。(“重”,一作“道”。)故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吾以子近上智,今其言曰“自度不可能也”,则子果不能为中人以上耶?吾之忧且疑者以此。
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孔子七十而纵心。彼其纵之也,度不逾矩而后纵之。今子年有几?自度果能不逾矩乎?而遽乐于纵也!傅说曰:“惟狂克念作圣。”(《书·多方》之辞,非傅说之言也。)今夫狙猴之处山,叫呼跳梁,其轻躁狠戾异甚,然得而絷之,未半日则定坐求食,唯人之为制。其或优人得之,加鞭箠,狎而扰焉,跪起趋走,咸能为人所为者。未有一焉,狂奔掣顿,(掣,尺列切。)踣弊自绝,(踣,满北切,仆也)故吾信夫狂之为圣也。(一无“故”字。)今子有贤人之资,反不肯为狂之克念者,而曰我不能我不能。(一本无下三字。)舍子其孰能乎?是孟子之所谓不为也,非不能也。
凡吾之致书,为《说车》,皆圣道也。今子曰:“我不能为车之说,但当则法圣道而内无愧,乃可长久。”呜呼!吾车之说,果不能为圣道耶?吾以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告子。今子曰:“我不能翦翦拘拘,以同世取荣。”吾岂教子为翦翦拘拘者哉?子何考吾车说之不详也?吾之所云者,其道自尧、舜、禹、汤、高宗、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皆由之,而子不谓圣道,抑以吾为与世同波,工为翦翦拘拘者?(一无“者”字。)以是教己,固迷吾文,而悬定吾意,甚不然也。圣人不以人废言。吾虽少时与世同波,然未尝翦翦拘拘也。又子自言“处众中偪侧扰攘,欲弃去不敢,犹勉强与之居。”苟能是,何以不克为车之说耶?(一无“克”字。)忍污杂嚣哗,尚可恭其体貌,(“可”,一作“能”。)逊其言辞,何故不可吾之说?吾未尝为佞且伪,其旨在于恭宽退让,以售圣人之道,及乎人,(一作“及乎生人”。)如斯而已矣。尧、舜之让,禹、汤、高宗之戒,文王之小心,武王之不敢荒宁,周公之吐握,孔子之六十九未尝纵心,彼七八圣人者所为若是,岂恒愧于心乎?慢其貌,肆其志,(一作“支”。)茫洋而后言,偃蹇而后行,道人是非,不顾齿类,人皆心非之,曰“是礼不足者”,甚且见骂。如是而心反不愧耶?圣人之礼让,其且为伪乎?为佞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