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哈尔滨也落了几场雪。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的,没怎么存住。而昨夜的雪,却是大动干戈,把哈尔滨杀得白茫茫的。街边的榆树,本来还命悬一线似的,将三两片枯叶当金币一样吊着,大雪这个天贼一来,它们立刻吓软了腿,哆嗦着坠地了。而野地里那些筷子般长的瑟缩的荒草,再想打悲秋这张牌,也是不可能的了,过膝的大雪生生把它们的幽怨埋住了。大雪后的哈尔滨什么样子呢,如果在乌鸦眼里,一定是三张刚出锅的面饼。埠头区那张大些,新城区的中不溜儿,而傅家甸稍小一些。不过最小的这张面饼,像是撒了黑芝麻。因为大雪过后,一个令人惊恐的消息传遍了这里:鼠疫来了。人们无法安生呆在屋子里,纷纷抄着袖子走向街头,一探究竟。
其实早在巴音死前的两天,马家沟的一座工棚内,一个从满洲里串亲戚回来的中年男人,在高烧多日后,突然吐血而死。接着,同一工棚的人,又有三人相继出现了类似症状。新城区俄国医院的医生据此判断,哈尔滨可能出现了鼠疫。而傅家甸人忽视了,巴音死后的第三天,三鲜豆腐小馆的主人刘文庆,因发烧咳嗽多日不好,在家人扶他问诊的路上,突然昏厥,口吐鲜血,一命呜呼,且死后的脸色跟巴音一样,呈黑紫黑紫的!而巴音,是三鲜豆腐小馆的常客。及至三铺炕客栈女主人吴芬暴亡,傅家甸的风云人物傅百川,才敏锐意识到这三个人同样症状的死法有点蹊跷,赶紧说与道台府的道员于驷兴。于驷兴大惊,看来前一段耳闻的发生在满洲里的鼠疫,已经野火一样,悄悄蔓延到傅家甸了。此时,敏锐的俄国人,为了确保在哈尔滨的俄人安全,已经先行一步,拨款设立检疫所,进行鼠疫预防了。于驷兴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立即召集滨江厅警务局和商会董事会的人员,商议对策。傅家甸就此成立了防疫卫生局,于驷兴任总办,另设坐办和会办。他们在八道街的商会租赁了二十多间房,作为临时病院,在各区域内下派卫生医士和巡警,发现此类病者,一律送到那里,厉行隔离。同时号召大家捕捉老鼠,切断疫源。
一旦得到了鼠疫爆发的确切消息,而且是巴音从满洲里带到傅家甸的,先前同情巴音的人,都痛恨起他来。与他接触过的人,茶园的伙计,粥铺的掌柜,戏院的门房,处理他尸首的警察,都慌张起来,不断摸自己的脑门儿,看看热不热;不断打量吐出的痰,看看有没有血丝。而与他在街上仅仅照过面的人,也疑神疑鬼的。这其中最惊恐的,莫过于王春申了。他不是为自己惊恐,而是为周耀祖和张小前,因为他们好心地帮他给吴芬送了葬。此外,他还为心爱的黑马惊恐。万一自己感染了鼠疫,传染给它,那就遭殃了。这个好伙计,是他在世上不能割舍的。至于这病能不能在人与动物之间传播,他没处可问,一无所知。
王春申早就不想和翟役生住在一个屋檐下,他趁此机会搬到了马厩,搭了个小杆铺,抱过一套行李。住的有了,吃的呢?马厩有炉子,只需抱点劈柴,拿套炊具,再买上油盐酱醋和粮食,就可以了。炉火既可做饭,又能取暖,两全其美。王春申吃饱喝足后,在静谧的夜里闻着马的气息,无比温暖。他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跟黑马住在一起呢?
王春申在马厩安顿下来后,要接继宝同住,毕竟这是王家的独苗。可继宝不乐意,说是黑马没拴着,万一夜里一脚踢在他肚子上,肚子不就漏了么。王春申答应把马拴上,继宝仍不乐意,说马万一半夜做了噩梦,挣断了缰绳,他的肚子不是还得被踢漏?王春申被继宝逗笑了,因为他不知道,马会不会做梦。
防疫卫生局甫一成立,首先派到三铺炕客栈两个防疫人员,他们戴着口罩,将客栈的每一个角落喷洒了石碳酸,进行了彻底消毒。即便如此,客栈的生意还是一落千丈,仿佛这里成了魔窟,没人敢住进来。气得金兰骂吴芬阴险毒辣,死了也不让这个家安宁。金兰不怕鼠疫,她说自己出天花时落了一脸的麻子,身体里一直存有毒素,以毒攻毒,天大的瘟疫也休想沾她的身。
金兰试探着问翟役生,用不用去马厩住,可以给他也搭张铺。翟役生梗着脖子嚷:“好歹我也在紫禁城混过,皇上走过的宫殿台阶,我也走过,怎么能让我跟畜生住在一起!”王春申心想,你最好也别来,不然你见我心爱的黑马那么雄武,趁我不在,还不得把它骟了呀。
开客栈的人家,不能养狗,怕吓跑客人;而猫,却是必养的。因为没有猫,老鼠就会在灶房天天开宴席。金兰养的黄猫,跟她一样面目丑陋:夹眼角,歪嘴,七长八短的胡子没一根顺溜的。它爱睡在柴灰上,浑身脏兮兮的,灶坑也就成了它的窝。有几次,金兰生火,没注意到它还在柴灰上美美睡着,差点把它堵在灶坑烧死。别看这猫模样怪诞,捉老鼠可是一把好手。老鼠闹得凶的时候,它一天能捉七八只。金兰常想,游走于三铺炕客栈的老鼠们,一定恨它恨得咬牙切齿。万一有一天黄猫死了,它们还不得蹿上房梁开庆祝会呀。
听说官府为了鼓励百姓灭鼠,捉一只老鼠,奖励铜钱五分。金兰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和黄猫捉老鼠,挣一分是一分。她在客栈的各个角落,下了捕鼠夹,然后把黄猫圈在灶房,让它一意捕鼠。黄猫已经习惯了捉到老鼠,就把它消灭掉。可如今吃掉老鼠,等于吃掉了钱,金兰不许。她一旦从门缝觑见黄猫捉住老鼠,要享用了,赶紧冲进灶房,将其夺下。黄猫愤怒地竖起胡子,喵喵叫着,不明白为什么该吃的东西,却突然不让吃了。
黄猫有了抵触情绪,捕鼠就没热情了。金兰晚上睡觉,能听见灶房的老鼠窸窸窣窣地响了。早晨起来,不是发现竹篮的干粮被糟蹋了大半,就是看见剩在案板的肉被啃得面目皆非。不用说,这都是老鼠趁黑干的。而且老鼠故意气她似的,将米粒似的黑屎,遗留在灶台上。一想起它们享用了一夜的珍馐美味后,清晨鼓着圆溜溜的肚子回窝睡觉了,金兰就为猫的怠工大为恼火。她捉住黄猫,掐它的脖子,想着吓唬吓唬它,它就不敢对横行的老鼠袖手旁观了。哪想到她教训黄猫的时候,被推门而至的翟役生撞见了。
做太监的,在人群中,还是觉得孤单吧,他们特别喜欢养猫养狗做个伴,翟役生也不例外。他初来傅家甸时,身穿灰布长袍,脑后吊着单细的长辫,肩搭蓝布行囊,怀中抱着的,就是一只雪白的猫。这只被劁过的猫,叫声与别的猫不一样,其声凄厉,类似猫头鹰。白猫跟金兰的黄猫合不来,它们常常怒目对峙。白猫懒于捉老鼠,被翟役生养得肥嘟嘟的,娘娘一样供着。晚上翟役生睡觉时,它就蜷在枕边陪伴。金兰看不惯它,早有除掉它之意。可未等她动手,白猫把自己除掉了。有一日它享用鱼骨,一不小心,粗大的鱼骨竟然卡在喉咙,只一忽儿的工夫,就断气了。翟役生非常伤心,他抱着它,想找棵果树,把它埋掉。可他在傅家甸转悠了一天,也没发现一棵果树,只好把它埋在榆树下。那棵榆树就是崩爆米花的人常倚靠着的,翟役生说这样,冬天时白猫也不会觉得冷。没了心爱的白猫,翟役生就把心思转移到黄猫身上,每次回到客栈,只要带了吃的,总先喂给它。不过,黄猫吃了他的,并不领情,翟役生召唤它,它从不靠前。有天晚上,翟役生用了三盆水,细致地为它洗了澡,将它小心翼翼地抱到枕畔。可是黄猫伴他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忽地站起来,抖了抖湿漉漉的毛发,又去灶坑的柴灰上睡去了。金兰在心里直乐:白瞎了那三盆清水了吧?
翟役生见黄猫被金兰掐得四爪乱蹬,以为要置它于死地,照着她的背就是一拳。金兰一个趔趄,黄猫就此脱身。它落地后没有溜掉,而是前腿支起,后腿蹲下,昂头挺胸的,端端坐在那儿,如同判官,冷冷地看着金兰受翟役生的审。
“我再晚回来一步,你是不是要吃猫肉了?”翟役生扯着公鸭嗓大叫。
“吃猫肉了又怎的?”金兰说,“我不让它吃耗子,它还来脾气了,不捉了!这两天耗子在灶房造反了,你就一点没听到?”傅家甸人,习惯把老鼠叫做耗子。
“你不让它吃,你吃?”翟役生忿忿不平地说。
金兰说:“再怎么的,我也不会吃那玩意儿呀,没听说死耗子如今能换钱么?”
翟役生说:“换什么钱啊,都是瞎传。你出去看看,家家抓的死耗子,都扔外面了。你要是有本事换成钱,不用在家和猫争嘴,街上捡去吧!”
金兰失望地看着翟役生,说:“你不是说今天要出去一天吗,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还不是托三铺炕客栈的福!”翟役生啐了口痰,牢骚满腹地说,“我现在去哪儿,哪儿都吓得砰砰关门!”
金兰笑了,说:“你又没得病,他们怕啥?巴音传染给吴芬,那是因为他们睡一铺炕上,脸贴脸,嘴对嘴,你又没和吴芬那样,怎么传染上?再说了,防疫卫生局不是给咱这儿消过毒了吗?”
“这病到底怎么个传染法,谁说得清呢?”翟役生说,“有人说耗子扒过的饭碗,你要是使了,就传染上了;还有的说耗子溜过的炕,你要是睡了,也能传染上。”
“那我每天多洗几次碗,多擦几遍炕不就行了吗?反正离着井近,不愁水。”金兰问,“也不知现在有多少人得上这病了,你也没打听打听?”
“怎么没打听?”翟役生说,“八道街的商会那儿,关了五个发病的了,只有一个跟咱这三铺炕客栈有瓜葛。”
金兰赶紧打听是谁。
翟役生说:“是张小前,人烧得都站不住了,昨晚他老婆和他大舅哥给抬进去的。”
金兰说:“把人送那里,就能治好?我不信。你要是得了这病,我可不把你往那儿送,信不着他们。我用土法子,一准儿能给你治好。”
“你这不是咒我吗?”翟役生虽然有点生气,但还是听出了金兰对自己的关心和不舍,他的语气也就和缓了许多,“怎么治?把你的土法子说给我听听。”
金兰撒娇地说:“你刚才打到我背上这一拳够狠的,哎哟,快疼死我了。你得先给我把背揉好了,我才说给你听。”
翟役生明白金兰这是想他绵软的手了。他撩起她的衣服,轻轻揉捏。说来也怪,金兰脸上坑坑洼洼的,身上倒是一马平川,柔韧光滑。如果说她的脸皮是粗麻布的话,身上贴的就是上好的丝绸了。金兰得到了爱抚,舒服得哼唧起来。黄猫败兴地低下头,转身跑了。
翟役生虽然个子不高,但他的手和脚,却出奇的大,也出奇的灵巧。他不但会糊灯笼,还能给自己补袜子。翟役生虚胖,走路时下颏的肉乱颤,好像他的下巴快要兜不住肉了。他还怕热,特别爱出汗。所以他的汗衫,三天两头就得洗。他盖的被子,也得勤拆着,不然被汗溻出的馊味,会熏得人反胃。金兰对翟役生为什么出宫,一直心存疑虑。她也问过他,在里面呆着有吃有喝,何苦出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翟役生只说他想家,就出来了。再问他在里面是做什么的,翟役生只回一句:“嗨,做这个的,不都是伺候人吗?”再无第二句话。不过说到工钱,翟役生倒不隐瞒,说他每月得到的月钱是最少的那等,银二两,制钱也就六七百,米不过两斤。按照金兰的揣测,翟役生肯定是被逐出宫的。因为翟役生不是年老体衰的人,不会因干不动活儿了被赶出来。那么他极有可能犯了什么错,受了刑罚才被赶出来。他右腿断过,留有伤疤。在金兰想来,那条腿绝不会像翟役生说的那样,是在门槛跌折的,而是被人打断的。但凡雨雪的前夜,翟役生总能准确预报,因为他那条伤腿会疼。
翟役生的手每回触摸着她的肌肤,金兰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王春申虽然是她男人,可他不愿意给她一丝温存;而翟役生,能给她的都给了。在她眼里,这就是她的男人了。她甚至想,王春申有一天休了她,她也不怕,因为她有翟役生。
金兰正陶醉着,忽然听到灶下有老鼠的动静。她本想驱赶它们,可眼下她舍不得翟役生的手,而且,想想灶台下只有一个红萝卜,不值钱,它们要是不嫌辣,就啃去吧。可是,令金兰没有想到的是,翟役生听闻鼠声,忽然抽出手,纵身扑向灶台,眨眼间,老鼠已被他罩在掌下。他趴在地上捕鼠的姿态,简直就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猫!当翟役生炫耀地将那只还吱吱叫着的灰突突的老鼠提起来的时候,金兰惊异不已地说:“真没想到,你还有拿耗子的本事!”
翟役生冲口而出:“好几年不干这个了,没想到一逮还能逮住!早年我在宫里,就这么赤手空拳的,一天捉过六七只呢。”说完,翟役生打了个深深的寒战,扔下老鼠,叹了口气,“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哭丧着脸说:“怎么还记着这本事呢!”
那只死里逃生的老鼠落地后,还有点发懵,它哆嗦了几下,这才开溜。它这一去,估计是不会再回到人的世界了。
金兰呆住了,其实翟役生捕鼠的那一刻,她已然明白,他在宫里过着怎样的日子。金兰没说什么,她从缸里舀了一盆清水,端到他面前,怜惜地说:“洗手吧,以后再也不用干这个了。”翟役生垂手站着,没碰清水,金兰便又催促了一遍:“洗手吧。”谁知翟役生忽然夺过那盆水,“哗”的一下,朝她头上泼来,然后将铁盆“咣当”一声摔在地上。金兰气坏了,她一边骂翟役生不识抬举,一边用力将他扳倒在地,一脚接着一脚踹他。金兰没有想到,翟役生的身子竟是这般懈松,她的脚,就像踹在棉花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