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岁从戏班子出来后,同龄的孩子都不敢跟他玩耍,怕惹急了他,练过功的他会出手要了他们的小命。也因此,喜岁比别的孩子显得孤单。周耀祖送他进学堂,他只上了一个礼拜,再不肯去了。说是一看见字,心烦不说,眼眶还疼,老想着砸东西。这样,他就像匹脱缰的野马,整天在街上疯跑。他胆子大,哪儿都敢去。四家子,三十六棚,田家烧锅,香坊,正阳河,傅家甸,这一左一右的地方,被他走遍了。尽管周耀祖给他揣了零钱,可他从来不花。他有本事在饭口时,随便走进哪家馆子,帮人家端茶倒水,抹桌扫地,讨口饭吃。有的时候,他夜里不归,家人也不急,知道他帮助哪家客栈烧炕或者喂马了,混得了一顿吃喝和一宿热炕。
于晴秀眼见着儿子一天天大了,却一无所长,愁得一看见喜岁就蹙眉头。都说教子由父,于晴秀央求周耀祖,说是喜岁快成人了,无一技之长,将来怎么顶起门户过日子?让他严加管束,不然这孩子就废掉了。
周耀祖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他让喜岁跟个老郎中学针灸,可喜岁说人生病了本来就可怜,再给扎上银针,心眼儿不好,这门坏手艺他不能学。让他学刮脸,他用俏皮话回绝,说男人的胡子就是草,想要除掉,牵来牛羊就是了。周耀祖无奈,对他只能放任自流。
喜岁混到十四岁时,终于给自己找了个活儿,卖报纸。他发现,那些俄国人,特别喜欢看报纸。虽然俄文报纸于他来讲,如同天书,但他想只要能赚钱,管他呢。他脑子活泛,一边卖报,一边卖瓜子和香烟。他的肩上,交叉挎着两个硕大的帆布口袋,左面的口袋里插着俄文的《哈尔滨每日电讯广告》《哈尔滨新闻》《哈尔滨公报》《新生活报》等,右面的口袋里呢,是炒得香喷喷的瓜子和被称为“大白杆”的老巴夺香烟。俄国人管瓜子叫毛嗑,管香烟叫西噶列大,喜岁卖报的时候,不忘了吆喝:“毛嗑——西噶列大——”喜岁面目清秀,招人稀罕,又殷勤,随手揣着火柴,人们买了香烟,他划根火柴帮着点着,深得顾客喜爱。
喜岁跟王春申一样,是傅家甸每日必到埠头区和新城区的人。不同的是,王春申出去得晚,回来得也晚;而喜岁因为一大早要去报馆上报纸,走得早,回来得也早。喜岁把挣来的钱,无论纸币还是铜币,统统塞进枕头里,说是夜里枕着,能做发财梦。天长日久,这个枕头竟鼓了起来。周于氏唯一快乐的事,就是拍打着孙子的枕头,无限感慨地说:“不愁讨老婆了。”虽然周济和周于氏对喜岁满意了,但周耀祖和于晴秀还是觉得卖报不是个正经营生,一个男人,还是得学门手艺,才能长远立足。也许内心对喜岁不抱什么希望了吧,于晴秀如今又怀上了,从她爱吃酸上,人们料定,明年春天出生的将是个男孩。
周济爱傅家甸,因为他来时这里还冷清,二十年后,却是改天换地了。他是看着房屋和街巷,一座座、一条条地多了起来,看着老辈人相继故去,新一代呱呱坠地。他守着钱桌子,几乎是不到埠头区和新城区的,他不喜欢西洋景,尤其不喜欢洋行。说是洋行多了,他钱桌子上的钱会越来越乱。而周于氏不能容忍的,是洋人在哈尔滨建的教堂。在她心目中,只有关帝庙最值得朝拜。因为那里的祖宗是自己的,而耶稣却是洋祖宗。一听说哪儿又起了一座教堂,而且都是洋名字,什么圣索菲亚教堂,什么乌斯平斯卡娅教堂,什么圣斯坦尼斯拉夫教堂,她就会气得头晕眼花,摔摔打打的,这时家里的碗筷就遭殃了。对于近在眼前的傅家甸的天主堂,她更是憎恨不已,说是有朝一日白狐狸再临身,她要修成口中喷火的神功,不费吹灰之力烧了它。
比之父母,周耀祖和周耀庭这一代,对傅家甸的爱虽然没有那么深,但对它也是依恋的。不过,他们不排斥洋人。周耀祖家做的点心,因为道台府青睐,在哈尔滨名气渐大。爱把点心作为茶食的俄国人,专程从埠头区或新城区慕名而来,买上一包鸡蛋核桃糕或是枣泥杏仁饼,这其中就包括在剧院唱歌的谢尼科娃。谢尼科娃过来,总是乘坐王春申的马车。有一次,周于氏从关帝庙回来,恰好撞见王春申拉着谢尼科娃从点心铺子离开,她不好意思当街骂王春申,就骂他驾驭的马:“亏你还是道台府出来的,怎么威风全没了,什么草都吃!”接着,她跩着小脚,飘飘悠悠进了点心铺子,指着周耀祖的鼻子骂:“你那点心不卖给毛子,能长毛吗?”周耀祖赶紧赔着笑脸,说:“不能长毛,下次不卖她就是了。”嘴上这么说,周耀祖心里却想,有生意不做,不是傻瓜吗?只不过事后他嘱咐王春申,初一和十五最好不要载着谢尼科娃来。
比起周耀祖,周耀庭愿意呆在傅家甸,是因为他大小也是这儿的人物。他当过巡警,后来傅家甸成立禁烟所,他去了那里。他这个禁烟的,对吸食大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烟馆封了后,经营烟土的,暗中把生意转移到了妓馆和茶园,而这两处地方,是他的逍遥地。他纵容他们,妓馆和茶园的主人就都对他笑脸相迎,他可以白吃白睡,省却了银两,等于捡了份美差。而他当巡警的时候,只不过因为借了一个叫小桃李的妓女两个卢布,忘了还了,被小桃李告到警局,自己竟被罚在码头货栈做了一个月苦工,丢尽脸面。在他眼里,警局对他来说就是大牢,而禁烟所无疑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周耀庭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可他压根儿不想成家,觉得有了家的男人,就是被女人钓出水的鱼,别想着再有自由,看看王春申就知道了。周耀庭清楚,自己是一条不想被人捉住的滑溜溜的泥鳅,而傅家甸是一条浑浊的河,最宜畅游。
喜岁喜珠这一辈,都是在傅家甸出生的。在喜岁眼里,埠头区是刀马旦,热闹,华丽,一亮相就能博得满堂彩;新城区呢,是唱悲戏的生角,安闲气派,韵味十足,却有股说不出的忧伤。而陈旧零乱又有点肮脏的傅家甸,就是鼻梁上涂了白的丑角,自在舒适,让人心生欢喜。所以他每天卖完报,一踏上傅家甸弯曲狭窄的小巷,常常因高兴,拿腔捏调、比比划划的,念上几句他在戏班子学会的唯一喜欢的《打龙袍》中的《报灯名》:“灯官好,灯官妙,听我把灯名报一报——”在路边休闲的熟悉他的老人见他这样,打趣着:“喜岁,你怎么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话呀?”喜岁笑呵呵地说:“我报灯名呢。”人家就说:“那你好好报报给俺听听。”喜岁起了顽皮,一撇嘴,故意有板有眼地用念词拒绝:“这些个灯,那些个灯,灯官我一时报不清……”路人闻此,望着憨直可爱的喜岁,都笑起来。
霜降过后,天儿越发冷了,人们都穿上了棉袄棉裤。发现傅家甸最近咳嗽的人多了的,除了开诊所的郎中,就是喜岁了。喜岁还发现,这些咳嗽着的路人,不像往年,咳个三声两声的,照走不误;今年咳嗽的人,往往得停下脚步,倚靠着临街店铺的门或是榆树,大口大口喘息着,支撑不住的样子。对流行疾病一无所知的喜岁,老早就对母亲于晴秀说:“我看今冬得死人!”
于晴秀呵斥他说:“别乌鸦嘴!”
喜岁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抹着嘴巴,一边盯着母亲渐渐凸起的肚子,说:“那里的小孩子现在长没长嘴巴呀?”
于晴秀笑了,说:“长了,是黑嘴巴,都能报灯名了!”
喜岁知道母亲抢白他,嘿嘿乐了。
这一日云气低沉,喜岁午后卖报回到傅家甸,走到华乐大舞台门前时,看见好几个人聚在一堆,围成个圈儿,垂着头,袖手瞧着什么热闹。他凑过去一看,原来地上四仰八叉躺着个人,是常来三铺炕客栈的巴音。他穿黑罩衣,鹿皮坎肩,簇新的棉裤,面色黑紫,口鼻有血迹,眼睛虽然半睁着,但眼珠一转不转,已死透了!围观的人,一开始还不敢对他动手动脚,可当有个人因为相中了鹿皮坎肩,开始下手扒时,另一个人赶紧去脱他的棉裤,说是吴芬每年给巴音做的棉裤,不轻不重,舒适保暖,絮的都是新棉花。由于巴音僵硬了,他们脱他的衣裤,费尽周折。喜岁眼见着巴音的鞋子、罩衣、坎肩、棉裤,跟进了当铺似的,眨眼间不属于他了。而那些没有得到东西的人,心有不甘,他们眼疾手快地,将手伸向已在别人手上的巴音的坎肩兜和裤兜,有人在坎肩兜里翻出了一卷钱,一哄分了;又有人在两个裤兜里掏出几把瓜子,也一哄分了。他们见喜岁站在一旁,就分给他一小把瓜子。喜岁抓着瓜子,看着身上只剩下白背心和花裤衩的巴音,一阵恶心。他撒了瓜子,哭着走了。瓜子落在巴音身上,就像爬上了一群黑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