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秀兰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因为生母死得早,继母不容她,她十六岁时,就被逐出家门,许配给了傅百川。苏秀兰娇小玲珑,容貌秀丽,但因为受继母的气落下了爱哭的毛病,面上总有一丝阴郁之气。她跟着傅百川初来傅家甸时,最怕的就是过冬。也许身上没有火力的缘故吧,她离不开火炉,一到雪天就咋舌,在屋也要抄着手。一个害冷的女人,最爱把男人的怀抱当成火炉,苏秀兰喜欢依偎在傅百川怀里,不舍得出来。怜香惜玉的傅百川,对她自然是百般疼爱。两个人缠绵的结果,是每隔两年,都要添一个孩子。因而他们成亲后的第六年,也就有了两子一女。傅百川依照孩子出生的季节,分别为他们取名为傅夏、傅秋和傅冬。苏秀兰是个有心人,她想只差一个春天出生的孩子,就可以圆了生育的四季梦,所以每年的六七月份,她格外恋傅百川的怀,希望能孕育出春天出生的孩子。天遂人愿,傅春果然来了。傅秋傅冬是男孩,傅夏傅春是女孩,家里有了春夏秋冬,苏秀兰心满意足了。她从不过问傅百川生意上的事情,偶尔去去浆洗房和中药铺,也都是因为家人,给孩子洗衣或是为傅百川拣几样贵细药材做补品。她最喜欢的,就是坐在炕头,一边哄孩子,一边做绣花鞋。她为自己的小脚,做了半柜子的绣花鞋,单的棉的,尖头的圆口的,平底的坡跟的,纯色的花格的,样式多样,五颜六色,简直可以开个鞋铺了。傅春出生后,苏秀兰大约觉得作为女人的使命完成了,在床笫间不那么热情了,受了冷落的傅百川,动了纳妾的念头。苏秀兰察觉后,嘴上说愿意他再娶一个,可行动上却是抗议。她的抗议不是大哭大闹,而是不吃不喝往炕上一倒,眼睛直直地望着房梁,说是自己活够了,没多少日子了,让傅百川准备棺材和寿衣,把孩子们吓得哇哇直哭。傅百川怕出人命,只能安于现状。久而久之,他们的关系也就淡漠了。
苏秀兰的悲剧,源自傅春。傅春六岁时,有一天在街巷中戏耍,被受惊的马车给撞死了。没了傅春,等于四季缺了最重要的一角,苏秀兰承受不了。她责备自己,不该让傅春自己出去玩,她该跟着的,悔得直用拳头砸自己的额头,满面悲凉,神思恍惚,不出一年就疯癫了。她分不清傅夏傅秋和傅冬,常把他们搞混。她看着傅百川,叫出的却是阎王爷。她还不分白天黑夜,白天时说是天怎么这么黑,而到了黑夜,却说天可算是亮了。傅百川请遍了哈尔滨的名医,中医洋医都试过,也没使她的病有起色。她精神失常后,不认得人,却认得路。一到雨雪天气,她就喜欢从柜子里取出一双绣花鞋穿上,冬天也许穿上了单鞋,而夏天却穿上了棉鞋,然后美滋滋地去傅家烧锅,说是要接傅春回家。伙计为了应付她,就说傅春出去玩了,苏秀兰嗔怪道:“这么晚了还玩,也不知娘惦记着。”便出去寻找。她通常会跑到后院的井台,弯腰朝井里一声声地呼唤着:“春儿——春儿——”令烧锅作坊的人心惊肉跳。要知道,这口清冽甘甜的井,在傅家甸可是独一无二的。当初打这口专门用来酿酒的井时,井水喷涌的一刻,恰逢雨后初晴,彩虹出现,所以傅家烧锅的师傅们都叫它“七彩井”。傅家甸人私下说,傅家烧锅之所以好,除了秦八碗会使酒曲子,还因为这口七彩井的水好。所以苏秀兰来烧锅,伙计会及时通告秦八碗,他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唯恐她失足跌进井里,烧酒就没有好血脉了。
傅百川为了苏秀兰,决计不讨女人了。不然苏秀兰再受一次刺激,恐怕性命难保。傅家甸的女人,都敬佩傅百川,说是他仪表堂堂,腰缠万贯,苏秀兰疯癫了,他却从不眠花宿柳,忠诚于老婆,实在了不起。女人们因了这,给男人买酒,要去傅家烧锅;灶上需要的豆油,去傅家榨油坊买;家人生病要抓药,一定去傅百川开的中药铺;过年要做新衣了,去他开的绸缎庄。这些女人,有意无意的,成了支撑傅百川生意的半壁江山。而只有王春申清楚,傅百川并不是傅家甸女人想象的那么洁身自好,因为他夜晚在埠头区昏暗的街区,不止一次撞见傅百川进了俄国人或是日本人开的妓馆。王春申心想,傅百川寻欢,有意避开傅家甸,是不想让熟人知道吧。他也不出去为他宣扬,因为自己的情感遭遇,与傅百川相像,他能够体谅他。
其实,傅百川心里,跟王春申一样,也装着一个女人,她就是开点心铺子,在道台府帮厨的于晴秀。于晴秀并不漂亮,但她耐看。她中等个儿,不胖不瘦,肤色白里透粉,弯弯的眉毛,黑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唇角有颗红痣,看上去像是她精心培育的果实,眼亮,俏皮。于晴秀聪明伶俐,你从她做的不断改良、花样繁复的点心中就可以看出来。还有,她念过私塾,能诗善文,境界不同凡响。有一次她来傅家烧锅买酒,看见傅百川拟的酒联,说这酒联不好。秦八碗将她,有本事你也拟一副?没想到于晴秀没有被难倒,她笑了笑,沉吟片刻,便扯过柜台的赊账本,留下了“一碗忘忧不说人间尘俗事,三碗轻身总把银河做长笛”的酒联,令秦八碗目瞪口呆。傅百川来烧锅时,秦八碗将这酒联翻给他看,傅百川如见天书,连称奇人,自愧自己的酒联不如于晴秀的,只是碍于面子,再加上自己的酒联内容已经被编进了“酒令”,没勇气将其换下而已。不过,这个赊账本,就此告别了柜台,成了傅百川的珍藏。那些赊账的人,跟着占了便宜,旧账一笔勾销了。傅百川每隔一段时日,会取出赊账本,翻到有酒联的那页,打量于晴秀的字。虽是蝇头小字,但在他眼里,那字仿佛放出光芒,个个如斗大。
于晴秀不像其他女人,喜欢捧着个长烟袋抽烟。她说,女人抽烟,把牙抽黄了,等于是在牙上抹了屎,哪个男人愿意用嘴撞这堵肮脏的墙呢!但她喜欢喝酒,每隔十天半月的,总要痛饮一番,醉上一场,这才过瘾。她醉了的时候,爱在街上游荡,哼着小曲,美滋滋的,见着人就“哎哎”地打招呼,也不管认不认识。见着车马、树木、晚霞甚至飞鸟,她也“哎哎”叫着。有一次,傅百川碰着酒醉的于晴秀,她竟然站在徐义德的铺子前,要买两盏红灯笼当鸡笼使,说是在灯笼里养出的鸡,都能飞天,真是可爱之极。傅百川因此羡慕周耀祖,心想他真是好福气,能娶到这样一个能干、内慧而又真性情的女人。看着于晴秀今冬肚子又大了起来,傅百川甚至有点吃醋了,碰见周耀祖时,妒火心生,觉得他糟蹋了自己心爱之人。不过对于喜岁,傅百川却是喜爱的。他的茶叶店开张时,特意把喜岁请来燃放爆竹。在他眼里,虎头虎脑的喜岁,就是年画中的报喜童子,能带来吉祥。
傅家甸的死亡人数与日俱增时,傅百川最惦念的,就是于晴秀了。因为他听说,是周耀祖和张小前为吴芬送的葬。如今张小前已死,他怕周耀祖染疫,再殃及于晴秀和喜岁。所以隔三岔五的,他会打发家里的厨娘去买点心。只要买回了点心,看着那点心是新出炉的,他就知道于晴秀安然无恙。厨娘诧异,跟苏秀兰嘟囔:“掌柜的怎么爱吃起点心来了?”苏秀兰拍着大腿,啧啧叫着,说:“点心里藏着春天啊,掌柜的一吃,就回春了。”厨娘叹口气,哀怜地看着苏秀兰。
俄国人在傅家甸开的两家制粉厂,率先关门了。接着,驻哈尔滨的日本领事馆,勒令傅家甸的日本妓馆闭馆谢客。那些平素生意不好的店铺,趁此关门了。生意说得过去的,觉得命比银子重要,也纷纷歇业了。熟人在街上相见,不再像过去那么热络,大家隔着几丈远,彼此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以往傅家甸人办白事,跟办喜事一样热闹,大吃大喝,吹吹打打的,可是现在,染疫的人死了,悄无声息的,送葬的人零零星星,且都掩着鼻子,好像死者是块腐肉。跟着送葬队伍的,只有半空中盘旋的乌鸦。它们呀呀叫着,欢欣无比,不知道人间已成地狱。
做柴草生意的,有一家率先涨价,其余的几家也相跟着涨价。寿衣店不甘其后,也把价钱抬高了。棺材铺子的掌柜,一想别人都发国难财,自己不发就是傻瓜了,也将棺材加价了。傅百川见商业混乱,忧心如焚,他联合商会的人,抵制涨价风潮,并身体力行,将自家的烧锅、山海杂货铺以及绸缎庄的货品价格,降低了百分之二十。那些尝到涨价甜头的人,背地都骂傅百川,说他跟个疯女人生活在一起,自己也疯癫了。商人有钱不赚,脑袋就是进水了。
傅百川没有想到的是,他的降价之举,把加藤信夫引来了。
加藤信夫矮矮的个子,满面油光,大肚腩,胖得快横过来了,走路呼哧带喘的。这个身体笨拙的人,眼珠却是灵活的,叽里咕噜转个不休,好像他每时每刻都在打算盘。加藤信夫夏天喜欢穿西装,冬天则披一件藏青色的双排扣呢子大衣。这些体面的服装,穿在他身上,变得不体面了,看上去滑稽不堪。他来傅家甸,通常是去他的酱油厂。然而这天下午,加藤信夫突然出现在傅家门口。当时傅百川正在书房一边饮茶,一边欣赏于晴秀留在赊账本上的那副酒联,傅冬通告爹爹有客登门时,他还以为是商会的人呢。抬头见是加藤信夫,非常吃惊。加藤信夫也不客气,不请自坐,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说是想买下傅家烧锅。傅百川将残茶泼在地上,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卖掉烧锅?”
加藤信夫以为傅百川同意了,大喜过望。说是他听说傅家烧酒便宜了,猜想着他这是经营不下去了。因为在他心目中,傅百川的烧锅走投无路了,才会降价。他想趁此低价把它收购了,凭着这个烧锅在傅家甸健旺的人气,鼠疫过后,谋大发展。
傅百川笑笑,说:“那就请加藤先生跟我去傅家烧锅走一趟吧,估估价,看看你能不能买得起。”
加藤信夫觉得自己的生意已经谈成了大半,胸有成竹地跟着傅百川走了。
傅家烧锅在傅家甸中二道街,离庆丰茶园很近。傅百川和加藤信夫走在街上时,碰到两起出殡的。送葬者稀稀落落的,远远跟在载着棺材的马车身后,满面麻木,看来死者是鼠疫患者,人们连哭声也没有。傅百川看着仓促加工的粗糙的棺材,一声叹息。
鼠疫后,傅家甸成了大火坑,没人敢来,何况是洋人。所以加藤信夫走在街上时,认识他的傅家甸人,都觉意外,心想这家伙倒是个不怕死的人。
加藤信夫一进傅家烧锅,就朝酒坊深处走去,说是先看看酿酒的地方。傅百川笑着说不急,既然进了他的烧锅,得先喝上一碗烧酒再说。
傅家烧锅分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卖酒的地方,后面才是酿酒的场所。酒铺虽不大,但在临窗的位置,还是摆了一张方桌,六个圆凳。桌上有两个青花瓷碗,一个装着花生,一个装着蚕豆,方便客人品酒。傅百川唤加藤信夫坐下,然后吆喝伙计端两碗酒上来。加藤信夫喝过傅家烧锅的酒,知道它的妙处,初始喉咙有火烧火燎的感觉,再慢慢品咂,酒的芳香就在唇齿间打滚了,柔和之气如晚潮一样在身心荡漾,这也是他执意要收购傅家烧锅的原因。因为哈尔滨的烧锅酿出的酒,他也喝过不少了,唯有傅家烧锅的回味绵长,难以忘怀。加藤信夫喝得兴起,一碗酒落肚,脸泛红了,抬头纹也绽开了,不等傅百川吩咐,他吆喝伙计再给他添一碗。两碗酒下去,天色已昏,加藤信夫摇晃着站起来,说是该看看酒坊论价了。
傅百川说:“我家烧锅的价码,不在于规模,而在于一人一物。他们的价格,实难估算呀。”
加藤信夫连忙问,是什么人什么物这么重要。
傅百川唤伙计把在酒坊劳作的秦八碗喊来,他指着魁梧的秦八碗对加藤信夫说:“你要买傅家烧锅,不把他买去,等于买个空壳。这儿烧酒的好,全赖于他。可是他酿酒的方子,别说是你了,就连我这个掌柜的也不知道。”
加藤信夫望着秦八碗,张口结舌地问什么价可以把他雇佣到。
秦八碗也不客气,说:“我叫秦八碗,你若能跟我喝八碗酒,我才告诉你什么价。”
加藤信夫倒吸一口凉气,别说是八碗了,他三碗酒都抵挡不了。加藤信夫又问傅百川,除了人,那个重要的“物”是什么。
傅百川拍了拍加藤信夫的肩膀,示意他起来,然后引他至后院,将他领到井台,说:“没有好水,就酿不出好酒。这口井,想必你也听说过吧,叫七彩井。你知道吗,井水出来的时候,天空出现了彩虹。这样的井,你说值多少钱?半个傅家甸也换不来呀!”
加藤信夫还没有醉到糊涂的地步,他知道这一人一物,是傅百川专为他设置的万丈鸿沟,难以逾越。他知道上了傅百川的当了,羞愤地跳下井台,败兴而去。一出傅家烧锅,他就跺着脚,仰天大骂:“傅家烧锅,死了死了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