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朱紫长街。
楚易坐在望月斋的三楼，红栏杆外正是华灯璀璨的夜市。夜风清凉如许，其中似乎弥散着一阵桂花的香气，楚易细细品味着来自夜晚的安然，抬头看到头上的一轮薄月，雅然间有了诗意。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因为吃住都在衙府的缘故，每月三钱银子的工时钱，让捕快一职在姑苏所有打工行业中，都算得上极为宽裕。楚易更不用说，他一不赌钱，二不玩粉头，除了路上遇到乞丐或者穷困百姓时会忍不住发钱外，几乎没有花销，所以这些年也存了不少的钱。但即便是这样宽裕的楚易，也一次都没来过望月斋。
“那地方，帘幕大概都是金丝织的吧。”这是赵三评论望月斋的原话。
捕快们都来不起这里，出了楚易，咬咬牙也许能吃一次。望月斋也不是捕快们靠着身上那套官服，在用餐的时候走进去，对掌柜说‘我们要检查餐饮卫生’，掌柜就会心领神会奉上大餐的地方。进出这里的，不是豪门大户的公子老爷，就是修真势力的先生尊主。望月斋的掌柜才看不上捕快，在他看来捕快就是一帮狐假虎威的饭桶，面子上尊重就可以了，如果非要找麻烦，哼哼，他背后能找捕快们麻烦的人，可多得是。于是大家只能望楼兴叹，每次巡逻的时候远远看上一眼，闻一闻从里面飘出的饭菜香味，然后回到住宿区疯狂意淫。
但现在楚易可不用在乎那些了，他是站着不动都有奉金的人，一月三锭银子听起来不多，实际上那相当于一个贸易商人累死累活一整年的全部收入。按照大唐货币制度来换算，一锭银子五十两重，三锭也就是一百五十两，算来是楚易做捕快时月钱的五百倍！奉金也会随着修士等级提升而提升，比如修墟级别的修士，奉金就只有一锭。衍虚级别的楚易是三锭，衍虚以上的清虚则是五锭，以此类推。
望月斋确实不负它的盛名，楚易走进这座三层楼台的时候，心里也小小的感叹了一下。一楼四面都是锦绣的帘幕，脚下华丽的地毯软得像是棉花，两边的食客们都被扇屏遮住了，每张桌子旁都点着宫灯，这是保护客人隐私的做法，当有人进门的时候，只能感受到其中的热闹，看到扇屏上的烛影，至于酒客们的醉态，那就无从可窥了。
红木铺就的楼梯就在大门正对面，呈一个‘丫’字，楼梯的墙壁上也都是来自姑苏名家的巨幅字画，其中就有一副来自工部那位老画匠。二楼是包间区，每个包间都有属于它的雅名，像是竹里馆，铜雀台，典故来自于从前霸主或圣哲的轶事。
楚易虽然没见过这样盛大豪华的场面，但他性子淡泊，也没有露出吃惊震撼的样子，在跑堂的仆役面前丢脸。仆役们则小心翼翼地围绕在这位少年的周围，唯唯诺诺，马首是瞻。不知从哪里漏出的风声，姑苏衙府的捕快中出了一位衍虚级修士的消息不胫而走，像是散落在夜风里一般，吹遍了整座县城。因为这位修士的缘故，捕快在姑苏的地位瞬间拔高了几个身量，连一些大户也不得不对捕快们低眉顺眼起来，毕竟他们家里的修士也不过修墟级别，在衍虚修士的面前，能走个十招便是天大的幸运。
仆役们看出了楚易的身份，倒不是他作为修士的身份，而是认出了他是个捕快。他这会儿穿着画肖像时的那套长衫，看起来就像个文雅的儒士，但腰间那把五尺长的佩剑还是给他平添了几分肃杀的气息。大唐律法，普通百姓是不能在夜晚持械出门的，即便是大户人家，所持器械也不得超过三尺长，所以这年轻公子不是修士就是捕快，而那剑柄上系着的三穗红缨，正是捕快的标志。捕快系统里走出的修士，肯定年龄不小了，怎么也不会是这个孩子吧。仆役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楚易，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也不敢怠慢。现在的姑苏捕快，就算真上门来吃白食，也得好好生生的伺候着，谁叫捕快中的那位先生是衍虚级别呢。
楚易很会挑位置，选了三楼那处可以俯瞰整个朱紫长街的角落。从那里看下去，前方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朱紫大街，而右边的凭栏处下，一条静谧的运河在月下无声流淌，岸左是热闹非凡的姑苏夜市，岸右是水墨画般沉静的民居。动与静，光与暗，在他身下完美交织着，组成了一幅魅力非凡的姑苏夜景图。
“楚易。”如铃声般清脆，又像羽毛般轻柔，那正是小棠的声音。
“还好没让提前上菜。”楚易含笑点头，看着清丽无俦的少女在他对面落座。小棠穿着一件蓝白碎花襦裙，淡然的小脸上，有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那份似笑非笑的唯美仿佛从古画上临摹下来的一般，顾盼之间，身上的天蓝色碎花似乎在迎风开放，随风飘散到群星闪烁的夜空里。
虽只是十四岁的年级，但人间又有几多如此的绝色？
“说服冰洁，花了点时间。”小棠端坐在那里，双手沉膝，埋着头，带着几分少女的赧然。
“她没跟来吧。”楚易左顾右盼，筑墟回来的那一晚，他仔细思索总算明白了，小棠在他面前的这份收敛，都是因为冰洁。
“没有，说好了，她就不来了。”小棠还是埋着头，声音细得像是丝线。
“那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现在就我们俩啦。”楚易龇牙咧嘴地笑笑，枕着头靠在椅子上。虽然早已是个经验丰富让匪徒们望而生畏的捕快了，但此刻他傻笑得就像个孩子。
小棠心里一动，心想原来你明白了么。她缓缓抬起头，看到一身考究学士打扮的少年不顾形象地坐着，看到少年眼里闪着的光，不知怎么，她又迅速地将头埋了下去。
“怎么了？你今天怪怪的。”楚易好奇地趴到桌子上去，看着小棠那曲线玲珑的身躯，以及含苞欲放的胸脯，他突然心里也惊了一下，红着脸缩回椅子里去，血管突突直跳。
两人就这样埋头相对，一起沉默着。背景里朱紫街上灯火串联如珠，与天上的星星一起辉映闪烁着。夜风又起，花香四溢，两人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各自酝酿着话题。
“我明天就要去墟城了，可能要去很久，以后的三个月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周见你两次了。”良久后，楚易才握着酒杯说道。
“是县丞让你去的吗？”小棠缓缓抬头。
“不，是我自己要求的.”楚易坐正。“那样我才能积攒功绩，调到军部监御史的下属部门去。”
“但是墟城很危险，你现在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淡淡的语气终于掩饰不住那份焦急。
“我知道，小棠。我研究那里很多年了，为了到那里去，也准备很多年了，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去的。”像是感觉到了小棠的忧虑，他细细地解释着，同时也重申了一遍自己的决心。
又是良久的沉默，能听到周围吟诗的声音。三楼是个颇有雅意的地方，每桌之间的距离隔得非常开，因为初春还有冷的缘故，每桌的四角都放着一座画屏的宫灯，既是附庸风雅，也是供暖。此刻两人背后的宫灯都闪烁摇曳着，不知是不是今夜风太大的缘故。
“楚易。”小棠紧紧攥着衣裙，像是下了个不小的决心。“就算你没有功绩，我也有办法让你进监御史的.”
“小棠也是个修士吧。”楚易的语气也淡淡的，却如细刀般尖锐起来。
“你现在也知道啦.”小棠双手交握在胸口，目光瞟向夜空。
“现在我也是个修士，怎么可能不知道。”楚易的笑容有些苦涩。“没想到你都不告诉我。”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小棠看着楚易，杏眼中一潭春水晃动。“楚易，我有我的苦衷，你愿意相信我吗？”
“信啊，你说，我就相信你。”楚易微笑。“小棠是个不会撒谎的姑娘嘛。”
小棠目光一动，又低下了头，而嘴角，却无声无息地勾起了一抹动人的弧度。
到底是连她，也砰然心动的少年啊。
轰隆隆的声音在天上响起，随即万紫千红的光芒在天穹上炸开，碎落成道道流星，划破漆黑的夜。今天正是花朝节，按照历法，应该是百花齐放的日子。长街上的人群躁动起来，那是舞者，狮子，火龙，和锦鲤的队伍，在满街飞散的火花中，翩然起舞。烟花还在天上绽放，赤橙黄绿青蓝紫，五颜六色的光影映在酒壶上，变幻着，闪烁着。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夜景开始迷幻得让人心醉了，望月斋三楼的雅士们也躁动了起来，男人们拥着伴侣，举杯为这斑斓的夜色喝彩。离楚易一桌不远的地方，三个男人磨刀霍霍地打量着两人，他们早就注意到楚易对面那位国色天香的少女了，借着醉意，三人挺着肚子走到楚易桌旁，将小棠围在中间。
砰地一声，还没等三人出言调戏，楚易将离小棠最近的男子一脚踹翻，男人飞出三四丈，撞塌了那里的一张桌子。其他两人正要发狠，小腹一痛，旋即窒息着倒下，他们早已被楚易打中，只是此刻才发作而已。同一层其他桌的人都站了起来，这样一个好好的夜晚，却被那小子坏了兴致，尤其是被砸坏了桌子的那一帮人，千娇百媚的姑娘柔弱得缩在男人怀里，像是受到了不下的惊吓。
“小子，懂不懂规矩。”
“这么嚣张，找打么。”
一片怒斥。
“跟我走。”楚易向小棠伸手，“我来保护你。”小棠用力地点了点头，将手交到楚易掌中。那份温暖，让小棠觉得身体就快要软下去了。
四目相对，两张稚嫩的面孔隔空一笑。楚易唾了一口地上躺着地男人，拉着小棠向楼下跑去。
望月斋的武丁们顺着楼梯鱼贯而上，他们本不打算动武，只是想拖到掌柜来。在这里聚会的人，一介武丁怎么惹得起，但规矩是不能乱的。楚易一张脸冷漠地像是结了冰，他一手拉着小棠，一手放在身前，五指一张，七八个武丁轰然飞起，纷纷撞向楼梯的拐角处，然后堆在一起，那样子，就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压在一起了似的。追下来的男人们看到楚易这一手，酒醒了大半，愣在原地，没敢再继续追下去。
畅通无阻，楚易下了楼梯，目睹了那一切的仆役看到楚易过来，双腿顿时就软了。
“你你你你你.。羞羞羞羞.”仆役像是要哭号出来。
“我羞什么呀羞。”楚易被他逗乐了，指着自己鼻子说道。
“修修修修.修士.”仆役总算明白了，这小捕快就是那个衙府中走出来的衍虚修士。他还认出来了，楚易就是那个在姑苏县中以血肉之躯关押了数位修士的捕快。
他这一辈子，在今天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敬畏，这少年，难道是从天上来的吗？
他还没缓过神来，一块砖头般的东西砸到他头上，砸得他眼冒金星。捡起来一看，竟是一锭银子。
“不用找了，赔你们的桌子钱。”小捕快的影子已经看不到了，声音是从远处长街上传来的。仆役欣喜若狂，止不住地道谢，周围的食客们见他发癫似的鞠躬，身边却无一人，顿时觉得悚然，以为这仆役疯了。
两人穿过长长的街区，穿过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小巷，穿过石砌的水岸，星空倒映在脚下的水道中，像是要随着水流漂然远去。
“好啦，不跑了，我跑不动了。”小棠嗔怪道，楚易一怔，回头对小棠笑笑。两人停在一座朱栏拱桥上，流水清澈，桥上悬着月亮，桥下映着月亮。
“小棠。”楚易叫道。
“恩，我在听。”小棠和楚易并肩站立，看着桥下的水中星空的倒影。
“你的境界，挺高啊，我根本察觉不到你神墟中灵气的量。”楚易轻声道，在墟道中，神墟里灵气的量是修士之间区分高下的基准。
“我的境界，不算什么，只是用了点手段，让人不容易看出来而已。”小棠认真道。
“是吗。”在本人不受影响的情况下封锁神墟，让别人难差虚实，作为修士，楚易深知其中的难度，但他只是点点头，并不吃惊。
从过去几年里，冰洁对小棠的过度保护，两人低调得程度，县丞大人今天表现出来对冰洁的态度，以及小棠在望月斋那斩钉截铁的承诺。从中他已经揣测到了，小棠的绝不是个普通少女，她的身后站着某种东西，某种楚易连轮廓都看不到的东西。
“我，只想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地活着。所以，用了这些手段，真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小棠低声到，其中有着检讨和妥协的意味。
“有什么人或者势力，在威胁你么？”楚易望着河面，面如止水。
“也不算.他们只是很危险，很难相处。”小棠摇了摇头，趴在桥栏上，面色说不出悲喜。
“小棠。”楚易突然转头看向她，小棠一脸茫然。
“我先前说了要保护你，这句话永远都有效，只要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会站在你前面！”
“真的？”小棠双眼亮的慑人，目光紧紧跟随着楚易，迫切地等着他的答案。
“真的！”楚易看着小棠，脸上三分坚毅，三分决绝，三分.视死如归。“还有那些穷苦的，富有的，弱小的人们。我要守护他们，让他们不再活的提醒吊胆。”
“所以，我一定要变得强大起来。我需要磨练，你可以给我地位，却给不了我真正的实力，实力那种东西，只有自己去拼搏才能得到。”
“你不用担心，我，要去墟之城，然后变的更强！”仿佛咬牙切齿，在出生入死中磨练自己，那是一个少年对自己负责的方式。
小棠则始终以一个满足的微笑听着楚易述说自己的决心，那才是一个男儿应该说的话。
又是沉默，两人并肩站在暗淡的月光下，一起看着远处璀璨灯火，也许就这样，度过一夜。
“对了小棠，你先前说能让我进监御史的方法，是什么？”楚易突然看向小棠，歪着头问到。
小棠先是一愣，然后用手扶着下巴，煞是认真地说道：“送礼啊。”
楚易也一愣，忍了忍，还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夜空中回荡着，久久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