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沥沥的下,四周悄怆无声,寒气贴着地上的青石板流动,蛇一般蔓延开来。
雨檐下的内堂漆黑而幽深,像是通往世界的尽头。风呼呼地往里灌,空气中漂浮着一阵潮湿的霉味,在阴雨天的冷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人轻哼了一声,弹指燃起一束火苗,将指尖夹着的旱烟蹭蹭地点燃了。
真冷啊,冷得就像那年佛女入京。
火光在空中划出一道亮红的轨迹,停在那人面前,他接过烟嘴深深吸了一口,旋即腰身一弯,剧烈地咳嗽起来。那人浑身痉挛般颤动,直到一张树皮般的脸泛起阵阵潮红,才勉强止住,如释重负地拍着胸口。他已经很老了,喉咙皱缩得和卷烟烟叶一样,受不得任何刺激,可还是手执烟卷不忍释手,这份就算咳出心肺也要抽下去的倔强,让他又像个执念未尽的少年。青烟袅袅升起,缓缓地消散在空中,老人身后火光的照耀下,一时间云蒸霞蔚。那是数不尽的油灯,安放在层次分明的灯架上,围着一座泥塑的佛像。老人默默抽着烟,盯着那佛像,烟头的火光明灭交错。
佛堂外响马之声已持续好一会了,那是一支马队正踏雨而来。铁蹄踏在石板上铿锵作响,老人听着马蹄声,闭上眼睛,心里已经清楚了马队的规模。
整整二十五匹马,以及二十五个肃杀无情的男人。这个规模,正好是大唐骑兵编制中一个队的数量。
很久没有过,这个年代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安适地让人觉得军队的存在都已经多余了,何况是像这样出动一整队的骑兵呢。这情况,罕见得让人不安。
但老人依然面不改色,仿佛没有听到那烦躁的马嘶声一样,他抽着烟,就像拿着剑。马蹄声明明近在咫尺,却许久不见马队的影子,他们似乎在绕着佛堂兜圈子。从越来越乱的皮鞭声中可以听出,这圈子兜着并不舒服,但就是着了魔一样停不下来。老人面皮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吐出一阵烟雾。烟雾瞬间就被抽走了,和佛灯里流出的青烟一起,在老人头上螺旋着流动,空中似乎有一阵旋转的风,可它流动得那样缓慢,让人看着就联想到盛夏夜头顶上旋转的星空。
叮铃,一声脆响从虚无中传来,犹如太古鸿蒙里的第一声驱散混沌的神谕。烟雾在这叮铃声响起的瞬间四散而去,漆黑的椽子和大梁显现出来,老人头上又是一片清澄了。老人终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用手将烟头掐灭。这只是一个连下马威都不算的小玩笑,最后却把这队驰骋天下的骑士彻底玩了进去,绕了不知多少圈后才将这个玩笑终结。
雨帘如雾,拂过之后,二十五道伟岸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佛堂前。雕纹的黑铁板甲一寸一寸覆盖在人和坐骑的身上,把他们装饰得像是一座座铁塔,胯下那堪比战车一样的巨马则像是铁打的怪物。冷雨斜斜地打在他们身上,就像打在了石像上,石像们纹丝不动。
哪里是什么骑兵,那分明就是二十五座武装到牙齿的战争机器。
“赤龙驹,银龙卫,不在天上走,就找不到路了吗?”老人走出佛堂,站在雨檐下,微笑着点头。
“褚先生,为了找您,我们确实绕了不少弯子。”为首的人冷冷地说,他翻身下马,轻松的好像身无长物,但铁靴落地的一瞬间,还是响起了金属碰撞的清脆之声。
“你们来这里,勇气自然可嘉,但你们真的不怕什么消息都没带到,就被我杀了么?”老人还是淡淡的笑,他确实太老了,笑起来就像是在风中摇晃的朽木。但即便如此,也没人敢轻视他话语的分量。
“您当然可以杀了我,在您面前,三千银龙卫也是枉然。”首领语气中毫无波动,即使面对的是这位老人。“但您不是不识时务之人。”
当然不是,否则怎么能活到现在。老人眼中一道淡芒掠过,像是剑锋拔出时的闪光。
“佛后让你们来的吧。还有什么事能找到我这把老骨头身上,佛域如今越来越趾高气扬了,还想把手伸到仙国更深的地方吗?”
“佛后的理想是天下一家,永远太平。”
“天下一家永远太平?”老人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入宗祠不拜。不依宗族之法称仙后,而自冠佛后之名。在我大唐仙国境内大肆修建佛院寺庙,培养佛宗势力。在朝堂上双圣凌空,与仙皇共享天下。我还没糊涂,这也算是你家佛后天下一家永远太平的诚意么?她是想颠覆我大唐仙国!”
老人双目如烧炭般猩红,周身的气仿佛实质般凝聚,旋转着升起。天空在老人的怒火中变色,大地在老人的咆哮中颤抖,一时间地上仿佛竖起了千万根银针,那是在激震中跳跃起来的积水,天上的太阳似乎燃烧得更为剧烈了,渐渐膨胀到原来的数倍,惊险得像是要炸开一般。佛堂外的院子慢慢拱了起来,厚重的青石地板寸寸开裂,裂缝渐渐蔓延出佛堂,远处的屋子也开始崩塌了,整个大地像是要重新隆起一座山峰!这是天地倒悬般的景象,万物既是飞升,也是坠落。有生以来,一身重甲超过七百斤的银龙卫们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身轻如燕。
“褚先生,您僭越了。”首领低声咆哮,来到这里,他第一次产生了名为焦急的情绪。
像是大地的呼吸又归于平静,几乎拱成圆弧状的地面塌陷回去,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佛堂外是铺天盖地的惊呼声,仿佛整个世界在毁灭的边缘上走了一遭。而银龙卫们依然保持着先前雕塑般的状态,不同的只是覆铁的马蹄深深踏入了碎石中。四周又安静了下来,雨声滴答,更显得这阴雨天清冷入骨。
“佛后知道我是个叛逆,可那又如何。”老人的因愤怒而红热的双目渐渐暗淡下去。语气也缓缓平息,其中似乎还带着一份无可奈何。
因为她知道我是个有利用价值的叛逆啊。
“来这里,是长孙圣人的命令,也是佛后的意思。”首领知道眼前这位圣贤般强大的老人已经妥协了,于是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他明白老人的妥协是必然的,这精明的老人当然知道他们代表何人而来,但他也没因为有恃无恐而咄咄逼人,语气虽然听起来不客气,但他始终保持着一份恭敬。
“说。”老人半闭着眼睛,抬头向他示意。
“钦犯江成雨从锁龙墟中逃出来了。”首领亲手道,褚遂良脸上一丝惊意转瞬即逝。“情报显示他带着轮回之莲逃到了姑苏一带。虽然江成雨灭元之境大成的实力,并不是无人能挡,但他是你的弟子。参宿子褚遂良的弟子,也只有他的师父能够降服。”
“让师父亲手送徒弟上路么,果真是佛后的慈悲心肠。”褚遂良大笑,染满霜雪的发须流云般席卷。
“佛后从来没有强迫过先生。”首领忽然单膝跪下。“但,他是钦犯。”
雨还是不停地下,二十四名银龙卫也和他们的首领一样,下马半跪行礼。
“你们为什么会甘心替佛后卖命,银龙卫是宗族的精锐,作为培养优秀年轻一辈的地方。你们不应该对宗族死心塌地吗?”褚遂良冷眼看着二十五个拥铁带甲的男人,感觉就像看着二十五尊雕像,只要他不答应,他们就会保持这个动作,一直坚守到世界尽头。
“为了,那个永远和平的理想。”首领还是半跪。“仙帝陛下,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样不忠的话,你已经能脱口而出了么?”老人又变得严厉起来。仿佛在教育不成器的子孙。
“褚先生,我说的,您也都明白。”首领任然不抬头去看老人。“您只是不满佛国介入天国内部而已,可现在仙帝陛下的样子,并不能带领我们驱逐佛域,反而他才是最应该被驱逐那个。”
“放肆!”老人大吼,音波仿佛一阵充满毁灭的风暴,佛堂以及周围坍塌的废墟全都被席卷到几百上千米的高空,巨马们收到惊吓,前腿高高得抬起,银龙卫们则略微移动了下,但都气沉墟海岿然不动。然而老人还是创伤到他们了,每个人的耳朵都流出血来,身上铁甲都像是经历了千年风霜一般,变得陈旧不堪,那是在老人开口的瞬间,他们表面的一部分像是蒸发般升起,变成颗粒消散在空中。
“我们,都很敬佩先生的忠诚,可是,先生是非不辨的忠诚,我们很难赞成。”首领缓缓抬头,口中溅出一丝血沫。“仙帝陛下的心,已经被黑暗填满了,天下至高至上的存在,怎么可以是罪恶的代表?”
“陛下变成那样,还不是为了这个天下?”老人颤抖着说道。
“可现在的陛下,已经不再为这个天下了。”首领艰难地抬头直视老人,死死的盯着他。“褚老圣人!你难道不明白么?现在还支持陛下的人,除了您,都是些什么居心!陛下是天,仙国是他的地,天地不仁,万物都是刍狗!”
仿佛雷噬。
老人的双瞳渐渐变得空濛,心里的那一份执念终于到了无法维系的边缘。分明是炼过百年内丹的人啊,心中不也应该像是槁木死灰一般毫无温度才对吗。
“我会将轮回之莲交还给佛后。”良久后,老人说道,声音像云雾般飘渺。银龙卫们如释重负,但因为铁血的军纪,没有一点异动。他们纷纷挣扎着站起来。对着老人深深一揖,不是军礼,而是后生对前辈修士的礼节。之后他们上了马,气浪翻腾,一队骑兵竟然腾空而起,向着天外飞去,来的时候一切保密,而今老人一怒之间天翻地覆,也没什么秘密可保了。
老人看着银龙卫在远处渐渐变成一颗颗闪亮的星星,心中思绪万千,不可断绝。
永远太平的理想,自己也曾有过,可最后不还是妥协了么,这个强者至上的世界,哪里来的公义?现在的仙国内部,总有一天会混乱起来,届时暗处的人都会站出来,打响一场远古神话级别的战争,天地毁灭的时候,还有什么太平?
但那些银龙卫们,似乎真的是为那个理想而来的,看着他们的眼睛,就想看着一支支火炬,你可以熄灭他们,但他们总会薪火相传。
为什么会答应他们,难道被感染了么?还是说自己心中也曾有过这一执念在?
褚遂良啊褚遂良,老人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天地寂然。
多年之后,每当夜深人静冷雨瓢泼,江雨成就会想起自己的老师,想起老人陨落的那一天,想起老人所做那个令人疑惑的决定。
“褚老圣人是为了将火种传给后生啊。”身边的少年笑着说道,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星空一样澄澈透明。“可到了老师那样的境界,不应该由自己去探索那一切么。为什么,要相信毫无定数的后生呢。”江雨成伏案长叹。
“我想,是因为毫无定数的后生,才会无数的可能吧。”少年依然带着微笑。
“也许是的。”江雨成低声叹道,将手伸向虚空中,像是要扣住命运的脉门一般用力握紧。“那无数的可能之中,必然有颠覆天下的种子!”
少年含笑点头,眼中的星空开始缓缓流转,像在昭示着不可捉摸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