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走后,芸姐情绪非常低落,没人在场时,总是暗暗落泪。刚刚恢复平静的心,又起波澜。
他的出现,让她伤感。看她郁郁寡欢的样子,我暗自想:一定是勾起了对他们遥远而又美好过去的回忆……芸姐与金宝自幼在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人分两地,感情更深。“鸿雁传书盟誓愿,不结同心誓不休!”他们本应是“赤绳系足”,缔结百年之好,到头来却落得“分钗断带”,有情人难成眷属。无情的命运给她带来的只不过是一场春梦!这怎能不令她伤感?不令她心碎?遭受病与情双重打击的芸姐,我虽同情,总又觉得她对他还有点藕断丝连,心中不免有些酸溜溜的醋意。
几天后她突然问我:“他给的钱该如何处置?”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想,她肯定是怕我小心眼故意考验一下。
“这钱是给你治病的,何必问我。”
“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觉得人家也是出于一片好心。”
“你的意思应当收下。”
“又不是我们伸手要的。”
“你没觉得有些不妥吗?”
“他很诚恳,并无恶意。”
“即便真心帮我,这钱我也不要。”
“为什么?”
“他家人会用什么眼光看我,你想过吗?”
“也许是良心发现,想对你做点补偿吧。”
“正是因为这样,钱更应当退回去。”
“目前是你最需要钱的时候。”
“告诉你!人不怕穷气,就怕没骨气,他的钱我一分也不要!”
“你说怎么办?”
“到邮局汇给他。”说罢,将钱往我面前一丢。她的举动让我震惊,两百元钱,对她来说太重要了,有了它,随时都可去大医院检查,有了它,也许能够早日驱除病魔。这可以说是她的救命钱呀!可是,这笔诱人的钞票,终究又这样轻飘飘地交到了邮局业务人员手中。我既惋惜又心痛,极不情愿地办完了汇款手续。
没有钱时想钱,钱到手了又去退钱,回来的路上,我心中真不是滋味。想着想着,遇见了宋民。
“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是谁惹你生气了?”
“到手的钱又飞了。”
“什么钱飞了,我听不懂。”我把芸姐退钱的事说了一遍。他听我叙述后,翘起大拇指说:“芸姐做得对、做得好,有骨气!你呀,不如她。”
“我也是为芸姐好。”
“不就是两百元钱吗,什么时候去看病?我给!”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们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物质生活困窘的情况下,人的精神世界反倒会显得格外亮堂。真正纯洁的心灵,富亦有情,穷也有爱。对于钱的诱惑,比起芸姐我显得平庸、卑下、猥琐。一个人的美不能单凭长相,人格的魅力那才是最美的。她的人格令我敬佩,她的品德让我折服!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露天大院不能演出,我想借此机会,陪同芸姐去省城看病。听说“安医”设备先进、专家云集、名医会诊,是全省最有实力的一所大型医院。
七拼八凑,不足两百元钱。仅仅检查一下病症还能应付,若要治疗,简直是杯水车薪。正在为难之际,宋民来了。
“听说你们要去省城看病?”
“是的,阴雨天气不能演出,正好趁此机会去趟合肥。”
“治病宜早不宜迟,越拖越严重。”
“是呀,我们明天一早动身。”
“姐,我还有两百块钱请你收下。”
“宋弟,这钱我不要。”芸姐推辞说道。
“姐,拿我当外了不是?”
“我们有钱,真的有钱。”
“你当我不知道?他的钱让你给退了。”
芸姐瞪了我一眼说道:“又是你传出去的。”
“姐,你做得对!别人的钱可以不要,弟弟的心意你不能不收。”说罢,将钱塞到我手上出门而去。
我们来到古城合肥。这里是安徽省经济、文化、政治中心,有风景秀美的“逍遥津”公园,历史悠久的古刹“明教寺”,还有闻名于世的“包公祠”,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名胜古迹、繁华闹市,我们一点儿不感兴趣,也无心欣赏、无暇顾及,匆匆忙忙坐上公交车直奔医院。门诊大夫听说来就诊的是位省“劳模”、获优秀奖的戏剧演员,检查格外认真,问得更加仔细,还不时地同助手低声交换意见。最后告诉我们:“此病较为复杂,一时很难确诊,必需通过仪器检测、专家会诊后方可定论。这样吧,你们先找地方住下,明天再来复查。”我们挑选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馆住下。医生的话使我们犹为不安,彻夜难眠,两颗心只有一个想法,希望能查出个好结果。
一声惊雷,外面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使人恐惧、焦躁不安。
今天的初诊出乎意料,病未确诊反倒查出芸姐已怀身孕。对于结婚后的女性来说,“怀孕”是件天大的喜事,即将享受到做妈妈的幸福和有孩子的甜蜜。然而,芸姐满脸愁绪,心事重重,似乎有话要说,但她欲言又止,直到深夜才吞吞吐吐地小声说道:
“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有什么为难事尽管说嘛。”
“说出来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说吧。”
“现在要孩子影响演出,也不利于治病。”
“你的意思是打掉胎儿?”
“假如你不反对那就……”
“先治病,孩子暂且不要。”
“等检查过后我们就打胎。”
“行,就这么定。”
专家会诊,既认真又复杂。化验、透视、心电图,最麻烦的是做“脑”部检查,不仅危险而且费用昂贵。我们楼上楼下跑个不停,折腾了整整一天。
两天的等待,度日如年;焦躁的心情,难以言表。
芸姐像“囚犯”一样,等待着“法官”的“宣判”。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芸姐早早起床,久不梳头的她慢悠悠梳理着。又粗又黑的两根长辫子拖在背后,油光墨亮,前面半个月牙似的刘海遮掩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我站在一边风趣地说:
“芸姐,你真美,简直是仙女下凡!”
“你呀,是逗着我开心。”
“不信照照镜子。”
“你把镜子拿来,让我跟自己见一面,人活着同别人常常见面,跟自己见面到是有限的。”我拿过镜子放在窗台上,她像在自言自语地说话:“好久没照镜子了,不知道病成了啥样子?”我望着镜中的她:固然消瘦了许多,瓜子脸反而显得更加好看,额上虽稍带病态,但却有一片红润,这模样,分明是一朵盛开的芙蓉。她也看呆了,不敢相信镜子里是自己;她觉得奇怪:“病成这个样子,怎么还会那么俊秀?莫不是镜子骗我?再不就是有意捉弄我这个薄命人!”看着、想着,她似乎悟出了什么,突然冒出一句:“我这是回光反照!”她那凄楚的神色让人心酸。我刚想劝说几句,“砰”的一声,镜子摔落在地上,我吓了一跳,顿感有一种不祥之兆。
去医院的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心情都很沉重。
走进门诊室,主治医生望了望我,又看了看芸姐,态度和蔼地说道:“请她出去一下,我要和你单独谈谈。”我心头一紧,预感不妙。芸姐极不情愿地走出就诊室。
医生很惋惜地说:“检查结果证实,此病系先天性小脑萎缩症,西医称‘共济失调’。”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既同情又无奈。
“是确诊吗?”
“可以认定。”
“不会搞错吧?”
“所有专家都签了字,绝不会误诊!”
真是晴天霹雳,医生的话无疑是对芸姐宣判了“死刑”!我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顿时凉到脚底。
“医生,难道没有一点挽救余地?”
他摇了摇头说道:“治疗当然比不治好,昂贵的费用你承担得起吗?”
“医生,救救她吧!她还年轻。”我哀求地说。
“小同志,我真的爱莫能助呀!”
“科技进步,我不信会有攻克不了的顽症!”
“不排除医学发展、提高,起码目前还没有更好的疗法。”
“这么说没有希望了?”
“听我一句忠告,别再无谓地浪费钱了。”
是呀,作为民间戏班的艺人,靠那点微薄收入,我拿什么来拯救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只能望天叹息,无奈地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
回旅馆的路上我在想,能不能对她说出真相?用什么样话来安慰她?她承受得了这致命的打击吗?
我们默默地走着……
走进房间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将所有的东西往包里一塞:“走吧,咱们回去。”
“不是说好打胎嘛。”
“不打了,我想留着。”说罢出门便走。
“芸姐--”
“别说了,快回吧!”
我紧追几步拦住她:“芸姐,你听我说。”
“别说了,我在门外全听到了。”
“你,你全知道了。”她点了点头。
“芸姐,留住孩子对你不利。”
“对我来讲,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你莫灰心,我还准备带你到其他医院复查呢。”
“没有必要了。”她黯然神伤地说,“你我夫妻一场,让我给你留个后吧!”
一句肺腑之言,令人伤心欲绝;一个忘我的决定,让人痛心疾首。
“芸姐……”我再也说不下去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心似箭穿一样难受。再看看芸姐,她是那样“坦然”,那么“镇定”,我知道她的心在流泪,在滴血!她越是平静,我的心就更加难过。
“芸姐,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把苦水憋在心里?”
她呆若木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要是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我反而觉得好受些。”
许久许久,她猛地扑过来抱住我,泪水的闸门一下子打开!
良药不能措其术,百药无所施其功。几多美梦幻想,多少个日夜企盼,到头来盼到的却是一纸“死刑判决书”!
飞奔的车轮声令人烦躁,我紧紧地搂着芸姐,很怕失去她。她睡得那么沉,那么安详。
像是藕塘里一朵芙蓉,风浪无情地打落片片花瓣;像是沙漠中一颗小草,风沙将它慢慢吞噬埋葬;像是死囚一样,步步靠近地狱之门。
面对着将被病魔夺走的亲人,我无能为力,束手无策。茫茫人海,我们显得是那样单薄,真是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
上帝啊!都说你至大至善、至仁至义、登美之峰、造强之极,其实你并不公平,她不曾负债,却代人偿还;苍天啊,都说你充盈天地、庇护万物、全知全能、除恶扬善,却为何要让好人拨著短筹?
我正在伤感之际,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庐剧传统戏《休丁香》唱段,曲调是那么优美,唱腔是那么委婉,仿佛是天籁之音:
只见君子爱牡丹,世间有谁怜落花?春风不度秋风起,一丘黄土筑新家。
芸姐轻轻地唱,我在静静地听,悲切切凄惨惨,催人泪下。虽然她改动了剧中原词,但我听得出,她同戏里人物一样,发出绝望地哀鸣!在多彩的灯光下,她那委婉甜美的歌喉也曾勾住了许多人的魂魄;在缤纷的舞台上,她一犟一笑的细腻表情,吸引着无数观众的目光,我天真的奢望她的歌声永远也不要结束。然而,大幕徐徐降落,关闭了她的人生舞台,歌者被光束之外的无边黑暗所吞没,谁能料到,黑暗中竟然隐藏着万劫不复的深渊!此刻,任何安慰她的话都是多余的。于是,我柔声接唱道:
落叶并非无情物,化做春泥永护花。天不老情难绝……“旅客同志们!现在开始查票了,请大家将车票拿出来。”此刻一位年轻的女列车员,亮着清脆嗓音喊道,“对于逃票者加倍罚款!”说罢,开始验票。我心里陡然一惊,暗暗叫苦:为了省点钱,抱着侥幸心理没买车票,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突如其来的惊吓,驱散了我们的哀伤情绪,芸姐吓得脸色苍白,连声说道:“不得了啦!这可怎办啊!”我赶忙紧握她的手安慰道:“别怕,你莫做声,一切由我应付。”说着,列车员已来到面前。
“同志,请出示你们的车票。”
“遇到困难了,原谅我们吧!”
“不行!无票乘车必须罚款。”
“我,我们真的没钱。”
“像你们这号人,我们碰到的多啦。”
“求求你,我们一天都没吃饭了。”
“别装蒜,一看就知道你是个逃票的老手。”列车员见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向后面喊道:“车长,这里有两个无票的!”我循声望去,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列车长。细看,好生面熟,再细看,天哪!竟是分别四年多的同学王艳艳!
这是一趟淮南“小票”。所谓小票,就是往返淮南线上的普通慢车,既无餐车,也无卧铺,车上乘客大多都是沿途百姓,他们把家中的一些农副产品拿到城里去卖,农村人手头紧,买票的少,逃票的多。我看到别人不买车票,跟着混上了车。他们常坐车有经验,遇到查票就“串车厢”,我们没经验,只好坐以待毙,被逮个正着。
此刻,那位女列车长夹着一只黑皮包正向这边走来。我心中暗想:不可能是王艳艳吧?屈指算来她高中还未毕业,怎会当上列车长?或许是我认错人了吧?待她走近细看,没错就是她!世上竟有这等巧事?吓得我猛地将头低下,暗暗叫苦,在这种场合我以“逃票者”身份与她见面,真是羞愧难当。想走走不了,想溜溜不掉,真不敢想象,见了面将是何等尴尬,我又该如何解释!羞愧、难堪,使我没有勇气抬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默默地将头低下,命运啊!真会造化弄人!
王艳艳,是我一生中最早接触的女性,两年的同窗共读,我们结下了深厚友谊。她纯朴善良,在我人生的低谷中给了许多关爱;以她那女性特有的温柔使我在孤独、失望中获得温暖、看到希望;共同对文艺的爱好、志趣,又使我们加深了情感。我们有过欢笑也流过眼泪,有过牵手也闹过别扭,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我们之间友情,反而加深了彼此之间谅解。正如戏词中唱的那样:一场风波一层爱,风雨过后情更长。尽管只是那种少男少女的朦胧初恋,但就其实际意义来说,在人生的爱河中,她是我最难忘的一位女性,是我心中永不凋谢的花。
她来到我面前:“为什么不买车票?”我把头压得更低,不敢回话。“你怎么不说话呀?”我还是不敢抬头。
“哑巴啦?”
说着她用手一拽,我站了起来,四目相对,她愣了!
少年时的情感萌动多数是幼稚朦胧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风消云散;可贵的是,她把那份真实情感扎根心田,珍藏得那么深、那么牢。她的等待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