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惆怅的心态,低沉的情绪,内心深处的哀怨,这一切仍遮挡不住芸姐美丽的容颜。病态美,同样具有吸引人的魅力。
俗话说:“年轻姑娘像蜜罐,既招蜜蜂,又招苍蝇。”这是个花季的年龄,也是个多事之秋。对于一个生活在草台戏班的女演员来说,更是如此。不同的人,怀着不同的目的,使用不同的手法靠近芸姐。戏迷中有不惜重金送戒指、项链,想收她做干女儿、干妹妹的;团内一些男演员有给她写情书向她求爱、托人说媒的;个别旧戏班出身的老艺人想打她坏主意的,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尤其是那个肥头大耳的炊事员,早对芸姐垂涎三尺,见到她就像猫见到鱼似的,有事没事的围在她身边转,没话找话的用言语挑逗几句,没人在场时甚至还会动手动脚。
美,是女人的骄傲、女人的资本;美,也会给女人招来无尽的烦恼。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美也是一种“罪恶”!本来因病心绪不佳的芸姐,怎能经受得起来自各方的纠缠?这无形中给她造成很大的精神压力,加重了她的心理负担。她整天整夜除了演出就是闭门睡觉,拒绝会客。看着她意兴阑珊、衰颓不振的样子,我暗暗着急,心想长此下去,她真的会变成弱不禁风、身卧病榻的“林黛玉”了。我想为她分忧,却无从入手;想劝慰几句,又怕措词不当反而添乱;想为她解难,许多动情的语言、掏心话儿,在女孩子面前又总难以启齿。人常说男孩不懂女儿心,其实不然,看透的能说得透彻吗?
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条妙计。我叩开芸姐的房门:
“你整天这么消沉,好人也会憋出病来。”
“我又有什么办法?”芸姐无奈地叹了口气。
“得想个办法对付他们。”
“我被搅得烦透了,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我有办法。”
“别再添乱了,由他去吧。”
“不行,我不能看着你整天关门睡觉。”
“好吧,你说有什么办法?”
“只要你借样东西给我,保证‘天下太平’。”
“借什么?”
“姐夫的照片。”
“照片?”
“就是那张穿军装的。”
“我明白了,鬼灵精。”
“这叫拉大旗做虎皮。”
不等她表态,我从就她枕头下抽出照片,转身跑出门外。我见人就说:“芸姐是军婚,对象是现役军人,你们看他长得多英俊……”好奇的人们一下子围了上来,你夺他抢的争着看,这个夸芸姐有福气,那个说芸姐口风紧,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她的对象是大兵呢……嘿!这一招还真灵,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老实多了。哪个敢碰“军婚”?谁敢“毁我长城”?一段时期内,倒也相安无事。芸姐恢复往日的自由,心情渐渐地有些好转。一日,我笑着问她:“芸姐,我把你个人秘密当众宣布,该不会生我的气吧?”她不置可否,淡淡一笑,算做回答。军婚,给芸姐带来了安全、荣誉和自豪;恋情,使她对美好的未来充满憧憬和向往。她爱他,爱的那么深、那么真,又是那么纯;她怕失去他,更希望出现奇迹,期盼着能遇到医术高明的人,医治好她的病,同时,她又不愿将痛苦告诉自己所爱的恋人。为了不影响他的前途,不让他受到连累和伤害,她只有忍痛割爱,主动去信提出分手。做出这种选择需要付出多么大的牺牲?她的爱情是悲壮的、矛盾的,更是痛苦和复杂的。
农历八月十五,是万家团圆的好日子。这天下午加演了日场,唱几出折子戏,先由闫立义、张奎兰表演《平贵别窑》,接着芸姐演出《休丁香》:
张万郎:贱人哪!
唱:你不生养病缠身,灭我香火断我根。今日若不休了你,日后张家必遭瘟!芸姐扮演丁香:“好一个无情的冤家!”唱:猛听此言头发晕,泪如泉涌放悲声,往日多少情和爱,今朝断钗两离分!
唱罢,丁香悲苍地接过休书,一个亮相。大幕在一片掌声中关闭。别的演员都在忙着卸妆,而芸姐却坐在后台流泪。是感情投入使她一时无法解脱,还是感伤自身的悲惨命运?我轻轻地走到她面前:“芸姐,快卸装吧”。她愣了一下,似乎回过神来,赶忙用凡士林擦去脸上的油彩。
“芸姐,今天是中秋节,我去买些月饼……”话未说完,芸姐打断道:“别买了,老戏迷们给我送来一箱月饼。”说着用手一指,芸姐的化妆桌上堆了许多好吃的东西。
“那我就去买些梨吧。”说罢,放下二胡出门而去。
芸姐自言自语:“买梨?”她似乎悟出什么,赶忙跑到门外喊道:“小弟,别买梨!”
我一边走一边想,芸姐可能不喜欢吃梨吧?
挑挑拣拣一连看了几家水果摊,都觉得不满意,因为芸姐平常爱吃苹果,想买点大点儿的。我继续向前寻找着,忽听背后有人喊叫,回头一看,是宋民。他气喘吁吁地说:“小闫,快回去,有几位陌生人找芸姐谈事呢。”
“你知道是哪里来的吗?”
“好像是她老家那边来的人。”
“来了几位?”
“三人,两女一男。”
“听他们说些什么了吗?”
“我看芸姐边说边流泪,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同宋民一齐往回跑,刚到剧场,迎面遇见芸姐送客出门。心想: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伙人为何来去匆匆?再看看剧团其他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心中更加疑惑。刚想打听一下,就见芸姐回来了;她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掩饰不了故作姿态的表情。当着众人面不好开口细问,我同宋民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后跟进宿舍。未及坐定,芸姐便说:“小弟,陪我去练一段唱腔。”我点了点头,跟她向舞台走去。空空的剧场显得格外宁静。我拿起二胡:“芸姐,唱哪一段?”
“看休书。”
“看休书?”
“对!”我心中纳闷,这是她最拿手的剧目、最熟悉的唱段,早已烂熟于心,用得着再练习吗?
不便多问,我只好轻轻地奏起了过门。她瞪我一眼,说道:“怎么软绵绵的,拉快板!”看她如此反常神态,我只好顺从地改抽快弓。她一字一句地唱道:
看休书,我恨--恨满腔!
竹篮打水空一场!
花落流水情已绝,劳燕分飞各一方。
我怨、怨、怨!
怨上苍!
面对苍天哭一场。
为何红颜多薄命?
痴情偏遇无情郎……
一曲唱罢,芸姐早已成了泪人儿,坐在台上抽泣。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闹得不知所措:“芸姐,你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着,将她轻轻扶起。我发现芸姐脸色苍白,牙齿咬着嘴唇,血顺着下巴流下来,她痛苦地摇摇头。
“这一天终于来了。”
“你说的什么呀?我听不明白。”
“别问了,这就是命!”
“芸姐,你有什么委屈说出来会好受些。”
“我……”
“姐,别难过,说吧。”她边哭边说:“小弟……你知道吗?姐,姐我被人休了!”说罢,放声大哭。望着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我一阵难受一阵心酸,一阵同情一阵怜悯。悲欢离合也许是人生常态,想逃,也逃不掉,想躲,也躲不开!许多令人心酸与悲怆的种种境遇,会让人觉得是噩梦一场!我理解她此刻的心情,虽说是她主动提出分手,但这一天真的来了,割舍的“爱”、唾弃的“情”,却是刻骨铭心的!我不再去劝她,因为哭声是情感的释放,泪水是痛苦的宣泄。良久,她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对我说:“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早晚都会分手的,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让我一下子接受不了,毕竟我们有过那么多年的感情……”
刚才来的人是金宝的父母亲及姐姐,他们自称是受儿子委托来解除婚约的。金宝在信上说,患这种病是很难治愈的,为了不影响他在部队的前途,迫不得已提出分手,请多原谅……同时,他父母、姐姐也亮出自己的观点:不希望娶个患病的媳妇进门,影响子孙后代……芸姐听罢,便在他们早已拟好的“解除婚约”上签了自己名字。如此复杂的大事,来得那么突然、绝情,难怪芸姐如此伤感。
人生如戏,剧中“丁香”的命运和现实生活中芸姐的遭遇有着惊人的相似。她刚才唱得那样投入、悲愤、动情,是在发泄内心深处的痛苦。一位扮演人间爱情悲剧的演员,到头来自己的命运却如戏一般,受到捉弄。真是:
一曲悲歌《休丁香》,泪水哀转九回肠。
世人只看台前戏,岂知幕后更凄凉!
芸姐,家住安徽定远县炉桥四家刘村,金宝家距此不远,两家父母做主,定下了“娃娃亲”。他们自幼常在一起玩耍,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出入成双,上学同校,两村亲朋无不夸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就的一双。
芸姐幼年的遭遇是非常不幸的,母亲因病过早去世,撇下父女俩相依为命。不久,父亲再婚,娶来个出了名的坏婆娘,从此改变了她的命运。继母为人刁钻、刻薄,处处找麻烦虐待她。正在念小学四年级的芸姐被迫辍学,承担繁重的家务劳动,担水、做饭、洗衣、喂猪,从早到晚不停的干活。稍有不慎,轻者受骂,重则挨打。一次偶然机会,她被剧团选中,走上了演戏生涯。不久,金宝也应征入伍,从此天各一方。
芸姐经常接到金宝来信,字里行间,他叙不尽绵绵之情,张张信笺,全是温情关爱的话语。他的忠贞表白,给这位纯洁天真的少女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使她对未来充满着憧憬与向往,期盼着喜结良缘的那一天。
然而,信誓旦旦的承诺不过是“有语无心”的欺骗,甜言蜜语的“卿卿我我”也只是一场文字游戏。他变卦了,迫不及待地让家人找上门来退亲。人情竟是如此淡薄,人心竟是如此难测,人与人之间竟又是如此虚假!
戏场也有真歌泣,亲情非无假应酬。我为芸姐感到委屈。夜戏散场后,芸姐对我说:“小弟陪姐走走,心里闷得慌。”一听这话我心里特别高兴,准备借此机会安慰她几句,便满口答应:“行,我们边走边赏月。”这是一个乡镇剧场,我们很快就走出街头,顺着乡间小道向田野走去。破屋更遭连夜雨,漏船又遇打头风,命运为什么对芸姐如此不公?患病、失恋,灾难接踵而来。本想安慰她几句,可是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语。她是不愿放过一年一度可爱的三五之夜,还是想让大自然美景冲刷心中的郁闷?不管怎样,难得她今夜有此雅兴,我一定要陪她玩个尽兴。
中秋的夜晚,银月如镜,碧空如洗,月明星稀。已是午夜时分,万籁俱寂,空阔的田野上偶尔传来几声蟋蟀凄凉的鸣叫,秋后的昆虫自知天命,仿佛在绝望地呜咽;大地升起一层薄雾,覆盖了村庄、田野,在月光的照射下,“江天一色无纤尘”,似海浪,一望无垠。
我们穿过村庄,顺着土路向前漫步,突然从左边田里蹿出一个人来,怀里抱个大冬瓜向前跑去,把我们吓了一跳。芸姐大声嚷道:“你看,是个偷瓜贼!”我连忙制止,笑着说:“他不是偷瓜贼,是‘摸秋’的。”
“明明是偷东西,怎么能叫‘摸秋’?”
“要在往常说他是小偷一点儿也不冤枉,今夜叫‘摸秋’。”
“那为什么呀?”
“这是农村的风俗习惯,八月十五送‘娃娃’。”
“自小离家,还没听过这种奇闻呢。”
“‘摸秋’都是男孩子干的,在山芋或冬瓜上画个‘小鸡鸡’,送给婚后不育的妇女吃,如果生个儿子,来年八月十五就得还愿,摆几桌酒席感谢他。”
“有这等奇事?”
我见芸姐心情有些好转,为了让她开心继续说道:“传说,观音菩萨在中秋节夜里会送五百童男下凡投胎……”她打断我的话头,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从小在家也‘摸秋’呀。”
“这是迷信。”
“不管迷信不迷信,反正农村都兴这个。”
“那你摸过几次?”
“我连续三年摸了三个大冬瓜。”
“灵验吗?”
“唉,别提了,那娘们肚子不争气,光吃不生。”
“哈哈,我说是迷信吧!”她笑着说。
“芸姐,你别说迷信,我真的希望上天有眼,像你这样的好人若是遇上菩萨显灵,说不定能驱走身上的病魔呢!”
“小弟,你说我的病能治好吗?”“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要相信科学,现代医学发展已经证明许多顽症都能攻克,要有信心。”她听后点了点头:“但愿如此。”
“多攒点钱,今后有条件去大医院检查治疗。”
“你的话有道理。”
“别灰心,平时也应多求医问药,人常说,‘单方’治大病。”
“那我就试试吧。”
“不能说试,关键要有信心,首先要从思想上战胜自己。”
“自从得知患病,我真的不想活了。”
“芸姐,要珍爱自己,珍惜生命,人生一世不容易。”
“说得对,我听你的。”
这时东方破晓,天边已现出曙光。
“芸姐,咱们回去吧!”
“哎呀,不知不觉天都亮了。”迎着红彤彤的朝霞,芸姐一扫病态,脸色更加美丽。她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说道:“小弟,你说我们俩一夜未归,别人会不会说闲话?”
“不会的,你就放心吧。”
“为什么?”
“同我在一起安全。”
“我不明白。”
“在一般人的眼里,不会把美女和丑男划等号的。”
她突然抓起我的手:“小弟,莫自卑,我倒没感觉你长得很那个……”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金光四射。芸姐的头发上挂满露水,像串串珍珠,更加妩媚、动人。
为给芸姐治病筹款,我去冒险;做贼失手,被人追赶;砰!一颗子弹飞过头顶,我差点成了枪下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