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还不错,从春天到现在已经下了四场雨。
陆文婷开车去上班。她和赵国昌离婚所剩下的只有这辆“尼桑”,幸亏当初她出了一半钱,否则连这辆“尼桑”也没有。因为所有动产、不动产都是赵国昌的,除去赵国昌赔付给她的那台电脑。
出了市区往南,再往西,到了乡间公路,雨愈发大起来。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加快地摇也刷不断源源流下来的雨水。
路边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下站了一个人,陆文婷本无心去看,但见那人被雨淋得无处可躲,一把雨伞极力向北倾斜,试图遮住平洒过来的雨,但哪里管用?
忽然,她认出那人是画家……孤零零一个,淋得像个落汤鸡。
这么早,他做什么去了呢?
从画家要乘车的方向上看,这是回家,也就是回他住的地方。更准确些说是回房东那里去,因为他租住了房东的房子,与三公司仅一墙之隔。
然而陆文婷把车开过去了。但她同时看见画家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那似乎是无意的,不知是看见了她的人,还是认出了她的车。
不会吧,陆文婷想。公司院里有七、八辆车,除去节假日每天都在那里停着,谁又知道谁呢?
开出几十米终于觉得不合适、或者说过意不去。陆文婷把车停下了,同时鸣了一声喇叭,接着,又鸣了一声。
从侧视镜看去,画家朝这边跑过来,嚓嚓踩着雨水。
陆文婷开了车门。
“谢谢。”画家边上车边说。他当然认出了她的人,否则他应该台眼看一看。看看是谁,再上车。
陆文婷没应声,也沒说什么话。尼桑车不用挂档,只一给油便走了。
“这雨……”画家整理着裤腿和肩部。裤腿虽然挽到了膝盖以上,但还是湿了。肩部湿了一大块,鞋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不知为什么,陆文婷想笑。
车开着,画家突然问:“怎么不去看画了?”
“哦哦,有时间去。”陆文婷回答。她知道这话是在敷衍。
画家也不再说话,直直地坐着,似专注看陆文婷开车。但画家发现从裤腿上拧下来的水湿了人家的车,一把雨伞也不停地往下滴水,便把雨伞横放在自己腿上,湿,也湿自己腿。反正半截裤子都已经湿了。
陆文婷更想笑,几乎控制不住。但她还是控制住了,否则画家会很尴尬。
陆文婷从后视镜里突然发现,画家原来并非在专注地看她开车,而是在盯着她的脸看。陆文婷的神态,陆文婷偶然皱一下眉,以及拐弯的时候打方向盘她的嘴微微咬一下……画家都在注意。
陆文婷扭了一下后视镜。他看不到她了,她也看不到他了。要看,只能看到她半张脸;她要看他,除非转过头来。
看什么看,看蝴蝶脸吗?老娘就这样儿!
看什么看,干你屁事!
陆文婷这么想着,油然生出一种反感。后悔不该拉了这画家。
不再说一句话,只板着脸开车。
画家也不再看,规规矩矩坐着。
然而不知为什么,快到公司了,陆文婷突然想起有事必须问,但那话问得很随便,似乎漫不经心:“去哪了?这么早?”
以前每次看画的时候陆文婷一向称画家为“您”,小鲁和材料会计她们也称“您”。只有公司的女副经理偶然去一趟,称“你”。因为女经理比画家大了三、四岁。而她们几个都比画家小。
“昨天去画店取钱,在城里住了一宿。”画家回答,却正正经经、老老实实。
“又卖画了?”陆文婷把头转过来,看着画家问,“这次卖了几幅?”
“七幅。”画家说。同样老老实实。
“怎么样?”陆文婷嘴角笑了一下。
“勉强还行吧。”画家这样说,“比不了有名气的。”
陆文婷也略知几个有名的画家,譬如范曾,陈逸飞,陈丹青、李自健等,确实还没有听说过“窦德”这名字。画家叫窦德。
“您为什么不买辆车呢?”陆文婷称“您”了。其实这话她早就想问。
“车……”画家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我这方面反应很差,手也笨得很。”
陆文婷想,巧了,倒和我一样,动作上的表现不如大脑灵活。
“您屋里,也没有电脑。”前面就是公司门口,陆文婷最后问。
“一样。”画家说,“对电脑不适应,也不适合。”
陆文婷理解“不适应”、“不适合”便是对电脑也不感兴趣了。其实电脑是手脑并用,应该适合。
车在公司门口停住。雨还在下,但风住了,画家下了车,再一次表示感谢。然后撑开伞,走进西边房东的院门里去了。
房东一共十二间房,租给三公司八间,余下四间。老两口带着孙子住那四间中的两间,余下两间留给两个儿子节、年回家来各住一间。但头年冬天画家来了,老两口便觉得自己住两间多余,不出租等于浪费。于是腾出一间,租给了画家。
陆文婷把车停到公司院子里。然后走进办公室。
放下包,她又站在房檐下看雨。
上班的人都来了。雨也小了。
又过了一会儿,雨停了。
其实也没下多少雨。这点雨对城市的路面来说很大,水很多,但到了农村,土地干渴,于是滴滴渗透;雨停了,不大工夫也就看不见水,那高的地方,也才将将湿了地皮。
坐办公室的人向来如此,因为下雨,有人便来得晚。上班以后,有的出去,有的串屋,有事没亊坐一会儿。
日子就这么过。但真好过,吃完了中午饭便是下午,下午一出溜儿又是一天。于是又下班了。
材料会计说家里装修,出纳小鲁说母亲身体欠安……也不知真的假的,反正她们都回去了。女副经理经常到下面工程队去,倒不是管工程,是访问在工地的员工避孕做得怎么样。因此她上班时间不定,下班时间也没谱。
但今天留下不走还有另外的人。食堂的厨师傅和两个服务员没有走,据说要请人吃饭。
回家去干什么呢?昨天是周日,今天是周一,而周六、周日两天不是把该洗的衣服都洗了?该打扫的卫生不是也打扫了?婷婷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暑假作业也完成得很好。父母身体呢,也都没事,一切都让人放心,请问,我回去干什么!
陆文婷依然煮了挂面,放了鸡蛋和西红柿。正做着的时候,看见这个村的村主任兼支部书记进公司大门里来了,后面好像还跟了几个人。陆文婷知道,要请的正是这位村主任。
为什么请他吃饭呢?很简单,要搞好团结,沟通感情。你看,水和电在人家的控制之下,道路也在人家的控制之下,虽然通往东面的那条路早已经修好,但村边的那条南北方向的路仍然是个麻烦。因为时常有工地上的人远道而来,他们不知情,每走一回这条村边路就要过两道关卡,每道关卡二十元。为什么?只因这条路是村里自己修的。这种牵扯到钱的亊,陆文婷最清楚了。
她刚吃完煮挂面,一位副经理走进来,说:“小陆,来陪一下!”
陆文婷问:“干吗让我陪?”
副经理说:“来陪一下嘛,不然我一个人太单了。”
“老边呢?”
“你还不知道?老边向来不陪人,除非总公司领导来。”
陆文婷说:“我吃完了。”
副经理说:“不在吃,在陪嘛。”
于是陆文婷去了。
食堂和洗澡间都是依了西面的院墙后盖起来的,墙的那一面便是房东的院子。食堂一分为三,中间的是厨房;左面是个小单间,可容纳两张桌子,也做了简单的装饰装潢,门楣上还有个匾额,上写“望月轩”。这名字很俗,但也应该算是“老字号”了,三公司两次搬家,一直延用到这里。厨房右边的房子很大,几乎与办公室相连,这里才是真正的食堂,员工们以及偶然从工地上来的人都在这里吃饭。
陆文婷走进“望月轩”。
她一眼便看见了画家。原来他也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副经理介绍道:“认识吧?我们会计,陆文婷同志。”然后又给陆文婷介绍,说这是村主任,这是村副主任,这是村会计,你的同行。这位呢,是著名画家……反正副经理也不懂,反正什么都“著名”。
原来听说只请一个人,现在来了四个。为什么他也来了?
陆文婷略尽地主之宜,为大家倒酒,说一些“辛苦”、“百忙当中”之类的话。
大家也没更多说的,反正今天来了就是为了吃饭喝酒。然后大家再互相吹捧、说一些讨好的话。对于公司,目的只有一个,搞好关系,疏通感情。
然而陆文婷发现,自她进来那一刻起,画家的两眼不离她的身,灯光下,见画家喝了些酒,目光便格外地专注和大胆,甚至有些火辣辣令人生畏。
你……以前还没有看够?今天在车上又看,难道还没有看够?
看吧,你能怎地?我就是这个样子。
还看,还看……难道我怕你不成?只有一样,希望你不要太直接、太明显,更不要过于大胆。要明白,这里好几个男人,而男人喝了酒,什么看在眼里都可能说出来。
陆文婷尽量地让酒让菜,把气氛搞得十分热烈,也就把一切遮掩过去。包括画家本人的目光。
村主任喝得不少,站起来说:“今天,我借花献佛,请一请我的左膀右臂,也请一请这位画家。为什么我要请画家?因为他给我们村委会画了一张十分美丽的画,那画好大、好大……”然后他问村副主任和会计,“你们都看见了吧?挂在我们会议室里,怎么样?气派不气派!”
村副主任和会计都交口称赞。同时竖起了大拇指。
“而且,”村主任继续说,“他不要钱。我们给他钱,可是他一分钱也不要!”
都喝得够可以,于是鼓掌。公司副经理也跟着鼓。
这就懂了。原来他给人家画了一幅画,很大的画。什么样的画呢?不知道。
画家吃得很少,也不大经酒,陆文婷只见他喝了一杯零半杯,剩下的被会计倒在自已碗里。然而画家变得和红脸关公一样。
陆文婷给画家盛了一碗汤,让旁边站着的食堂服务员递过去。
“谢谢。”画家接过汤,不谢服务员,却望着远处的陆文婷。
陆文婷想走了。
这时候,村主任站起来拍拍肚子:“好了,我们酒也喝了,饭也吃了,以后有什么事言语一声,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说了结束语。但语意含混、伸缩性很大,等于沒说,也根本没醉。
谁说农村人笨?或傻?那是他自己笨或傻。
总之散了。陆文婷盼了半天,终于散了。
副经理将他们送出大门。画家走在最后,他回头依旧寻找着陆文婷的身影,但陆文婷已溜回办公室去了。
其实大可不必,中间只隔了依墙而建的食堂和洗澡间,这院大声咳嗽一声,那院也会听到,可以说近在咫尺。又,这个门儿,那个门儿,相距不过几十米远……何必呢?干嘛看个没完没了?
陆文婷同样洗了澡,同样早早的倒在床上。但是她把电脑里的空间音乐开得声音很大,虽然左嗓子,但没旁人听,自己也便跟着哼唱起来,以使自己不再多想,更不要想入非非。她说过了,男人离我远点,自己离男人也远点。
第二天早晨起来,风和日丽,经过昨天的雨,不但赶走了暑热,大地也像重新刷洗了一遍。
陆文婷突然想起来昨晚饭桌上他们所说的画。那是一幅怎样的画呢?
她想去看看。
陆文婷喜欢画,也喜欢音乐,但对音乐所知甚少,平时也很少唱,特别当人面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是左嗓子,所以根本不唱。但对画她懂的越来越多,从网上知道了几位名画家,从这位姓窦的画家这里知道了什么叫素描,什么叫水墨画,以及油画和国画的基本区别。
据说是一幅很大的画,大到什么程度?上面画的是什么?挂在村委会的办公室,还是会议室?或许办公室就是会议室吧。
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离上班还早,她便走出公司的大门。但她没有往西走、经过房东的院门直接进村里去,而是向南、然后再向西绕了一个直角。
陆文婷很少到村子里面来,因此不知道村委会到底在哪儿。有村民起得早的,陆文婷向人家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村委会的具体位置。
见过农村题材的电视剧里面的村委会吗?基本和那一样,铁艺栅栏门,院子很大,一排房被油漆刷得五颜六色。陆文婷在门口站了站,发现门插着,还没有人来村委会上班或办亊。这时候,看门老汉从里面走出来,问她找谁?什么事?陆文婷说没事,谁也不找,只是来看画。老人家问什么画?陆文婷说画家画的,一幅很大的画。老人家摆摆手说不知道,您到别处问问去吧。
陆文婷觉得扫兴,只好往回走,权当清晨散步。
突然,眼前出现了画家。
路边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几株树,好像是松柏。画家正在树间溜达,不时抡胳膊,不时踢腿,又忽然举起胳膊,双手攀住那树枝,将身体笨拙地引上去,又笨拙的放下来。
陆文婷想悄悄走过。不言不声。
但画家似乎无意识一转头,看见了她。问:“你?到村里来了?”
陆文婷只好站住脚。说:“想去看看您的画,没有看成。”
“你去哪里看?村委会吗?”画家走过来。
陆文婷点头。
画家笑了,说:“他们说挂,其实还没挂。因为我还有最后一点没画完。”
“哦。”
“到家里来看吧。”画家说。
“不了,还要上班。”陆文婷开始移步。
画家看了一下表,说:“还早。”
这是他的习惯,不看手机上的时间,而看手腕上的表。这也是极少看到还戴手表的一个。
反正也是顺路。于是画家头前走,陆文婷后面跟着。画家停步等她,她又快步走到画家前面去了。因为她认识那个家,熟悉那门、那房子,曾不知多少次去看画,而现在大约三个多月没再去了。
不同的是这一次从西面走过来,而不似以前,从东面走过来。这一次也只有陆文婷一个人。
房东大爷大娘起得更早,陆文婷和他们打了招呼。那个小孩儿,叫了陆文婷“阿姨”。
院里的一切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格局:四间房中的一间是老两口带着孙子住,另两间分别属于两个儿子,最西边的一间画家租用。陌生的是,和小鲁她们最后一起来的时候是春天,只因为自己脾气不好,招惹了她们,她们不来了,自己当然也不来了。现在那窗台,那门,显得比以前陈旧了许多,那台阶上经常堆放了许多颜料用完之后剩下的瓶瓶罐罐,现在却不见,可能又让房东大爷规整起来卖破烂了。
唔,屋里还是老样子。画家没有画室,隔了一层帷帘,里面是他睡觉的地方,外间便当做他的画室了。但这所谓的画室依如以前那样干净、整洁,并非许多人印象里那样,凡搞艺术的,特别是画家,大都不拘小节,不修边幅,居室也常凌乱不堪等等,似乎这才更像一个画家。而这窦画家不是这样。
“坐吧。”画家给陆文婷倒了一杯水。
陆文婷没有坐,她来的目的是要看那幅画,并且要抓紧时间。
画家似乎懂得她的意思,于是把中间的那道帷帘拉到一边去。里面是一张床,一只台灯,一个书架,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陆文婷两眼寻找,她看见那个书架后面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画框,画框下面是画无疑,已经显露出了顶部的几抹白云和蓝天。
画家挪动书架,双手将画框高高提起,然后那幅画便全部展现在陆文婷面前了。
呵,蓝蓝的天,飘渺的云,还有橘红色的霞光。云的下面是山,朦朦胧胧的山;一对母子,衣衫不整;母亲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挎了个篮,篮内是空的,只放了一束黄色的野花;他们脸上微露笑意,但目光炯然,他们四周全是山,脚下也全是山路,并伴有荆棘,那小男孩背着书包,书包是瘪的,仰脸望着母亲,似在问,我们去哪儿?是要走出大山吗?是去寻找一条上学读书的路吗?
陆文婷被震撼了。不能说她很懂画,但可以说她完全能够看懂画。
她似乎悟出,这位画家有很浓重的山里情结。
但这里没有大山,距山还有几十里远。这里更不属山区,为什么非要给人家画这样一幅满眼是山的画呢?他们居然还说好。
陆文婷这样问了。画家回答:“他们既然让我画,画什么,就随我。否则我不画。”
懂了,懂了,据说搞艺术的人都有这样的脾气。
这位画家不知道曾多少次到山里去,据说去救助一个异常困难的人家。他画画所卖的钱,据说相当一部分是用在山里那户人家的。包括陆文婷在内,她们几个都看过他许多山里题材的画,那些画当然离不了山,除了山之外,还有人、牲畜、梯田及画家所看到的山里风俗。有些画画好了,就存放在画家睡觉的那张床的底下……那像飘在云中的梯田,抹着鼻涕的儿童,那满脸皱纹的大娘和驼了背的老汉,在陆文婷的印象里这些画都是很清晰、很浓重的。
“怎么还不挂?”陆文婷指着眼前这副大画问。
她问,眼睛只看画,不看画家。因为她发现自己在专注看画的时候,画家却一直在专注地看她……似乎看她专注的样子,看她的眼神。
“这里,还需要改一改。”画家收回目光说,同时用手指了指画的下半部分,那里是山坡、杂草,还有成堆的荆棘。
“怎么不赶快改?”陆文婷最后问了一句,转身要走了。
画家居然伸出手来拉了她一把,把她拉到帷帘外面去,也就是画室。然后,他走到屋子中央立着的一个画架旁,把画架上蒙盖着的一块纱巾大小的布拿掉,眼前便出现了另一幅画,同样是油画,约二尺高,一尺多宽。
当陆文婷站定仔细看的时候,她大吃一惊。
如果说那幅可以挂在厅堂上的巨幅油画让她震撼、让她感动,那么眼前这幅近似人物肖像的画,则让她无法接受。
因为那明明画的是她,陆文婷。
陆文婷愤怒了,直视着画家问:“为什么画我?”
画家看着陆文婷的眼睛,深深地点头。他居然承认。
再仔细看一遍,那脸型,那头型,那身上的穿着,还有床下放着的一双半高跟鞋……当然是她,绝然是她,天下没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只是那床不对,是画家胡乱想象出来的……
她斜倚在床上,望着窗外,手上是一本打开的书,那书在手指间无力地垂斜着。她的目光有些迷离,也有些梦幻,长长的睸毛,眉宇间还透出一丝淡淡的忧伤,觜角却又挂着隐约嘲讽的笑意……真是,为什么把她画成这样?她陆文婷有这么复杂吗?她在想什么?在想刚刚看过的那本书?还是在想自己的命运?抑或在想很远的地方和很远很远的未来?
不知道画家出于怎样的目的,怎样的想法。只是,他把她画得太年轻、太好看了,俨然一个美丽的少妇。而她本人不是这样子的,胖,且脸上有斑。
“这就是我正在画的。”画家指着这画说,“所以其它一切都要停一停、放一放。”
“为什么?”陆文婷让自己消消气,没头没脑地问。
“要问你自己。”画家说。他把头低下去了。
“嘿嘿,倒问我?”陆文婷颇觉得好笑,也觉得有意思,便笑出声来。
“因为你好久好久不来看画。”画家这样说。依然低着头。
陆文婷生气了,但并非真气,显得有些做作:“我不来,你就胡乱画吗?你侵犯了我的肖像权,知不知道?”
“我没有胡乱画,你也没有给我做模特。”画家为自己申辩说。
“好吧。”陆文婷又不生气了,因为人家说得对,既没有拿你当模特,又没有胡乱画你,只是把你画得好看些罢了。于是她说,“这画画完了,送给我。”
“还没有画完。”
陆文婷疑惑地看着他,不知哪里还沒画完。
画家说:“你的眼神不光有忧伤,还应该有一种倔犟。你的气质不光是清高,还应该有幻想,这种幻想实际是一种不服输,不放弃……我说得对吗?”
“不不,你已经画得很好了。”陆文婷有些慌乱地说,“这些我已经看出来了。”
“不。”画家肯定地说,“还只能说形似。而神,还差得远。”
“别……”陆文婷脸红了,“别再画,再画就成天使了。”
“你内心的许多东西,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画家看着她。
“我有什么,吃饱了等天黑……”陆文婷不知怎么用这样一句话给自己下了断语。同时,她的胸口在怦怦地跳。
“奇怪吗?”画家却微笑地说,“我知道你很奇怪我为什么总在看你,不放过任何机会在看你,实际我在继续观察你,了解你。观察你的神态和一举一动,继续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
陆文婷觉得脸在发烧,心也跳得更厉害。
“可惜,你很久不来看画。”画家说。
但是打住!陆文婷对自己说。
这种脸发烧,这种心跳,以前曾经有过,不止一次……陆文婷,记住前车之鉴。
你把我画得那么好,画出了我的内心,画出我的一种独有的气质,谢谢你了,难为你了;你那样观察我、了解我,也体谅你的良苦用心,但是打住,男人,一切我都没有忘记!
陆文婷皱起眉头,冷冰冰地问:“为什么只画我,不画她们?”
“我只想画你。也只能画你。”画家直视着她说。
“是不是认为我好欺负?嗯?”陆文婷的脸变得发白。
“文婷,你怎会那样想?”
“你呌我什么?”
“……”
“告诉你,我们彼此要放尊重!”陆文婷完全恼怒了。
“我一直是尊重你的。”画家的脸反倒红了。
“你应该画一个脸上长了蝴蝶斑的女人,画一个发了胖的女人,一个离过三次婚的女人,对不对?”陆文婷露出了近乎歇斯底理的笑。
画家说不说话了。只是嘴唇在动。
“你可以画了一张又一张,画了一张又一张,然后你很快乐,很有成就感,还可以一张张地到画店去卖,能卖很多的钱,对不对?”陆文婷在进攻,似在进攻中得到一种愉快。
“文婷!这幅画我是绝对不会卖的!”画家受到了冤枉,大声喊起来。
陆文婷发狠地说:“住觜,不许那样呌我,更不要想入非非!”
“你不快活,文婷,实际你并不快活。你也没有认输,你对一切也并非全无所谓,你仍然怀了许多美好的期望,你的所谓混天黑的话和每天乐喝喝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我说得不对吗?”画家半是嘲讽半是戳破。画家就是画家,一旦认真起来,表达得非常清楚。
陆文婷开了屋门,回头冷笑:“你是神仙?你是诸葛亮?”
“文婷……”画家上前一步,想挡住她。
“住嘴!文婷不是你呌的。”陆文婷推开了画家。
“但是我必须和你说清楚,我喜欢你。”
画家站定了,就那样僵僵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这让陆文婷全身一颤,也楞在那儿。
然后,她很不屑地朝画家笑了一下,这一笑眼泪却流出来。一面说:“请你不要自作多情,好吧?”
冲出屋门,用力关门,呯地一声,窗玻璃也在震动。
房东大娘从外面正好回来,手里拿着几个青老玉米,对陆文婷说:“陆同志吃玉米吧,刚辦的。”陆文婷摇头,大娘又说:“怎么好多日子沒过这院来呀?”
真麻烦,这时房东大爷也从屋里出来:“陆同志,走呵?”
陆文婷边走边挥手:“上班了。”
早已经上班,陆文婷进公司大门的时候,整整迟到了二十多分钟。
小鲁和材料会计低头办公。没人问她。她摸摸自己的脸,还在发烫。她进了洗手间,照照镜子,眼睛是红的,似有血丝。
她坐下来,打开电脑。拿出账本。
就这样没事人似地、如平常一样地度过了一天。这一天安安静静。
然而当下班以后,陆文婷忽觉肚子疼,似有什么东西丝丝拉拉在往下坠。
是着凉了?还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赶忙喝了杯热水,然而不管用,还是疼,而且拧着疼,越发疼得厉害。
必须上厕所,赶快上厕所,于是蹲下……呼噜噜,例假来了。
来得好多!好痛快!颜色鲜红。
算算时间,说过也没过,说到也没到,不当不正就来了。虽然脚下发飘、身子发软,但好长好长时间没有来得这么痛快了。
真怪,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