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这一跃，不仅岸上的鬼帝诸人大惊失色，连河里残破的厉鬼们都议论纷纷……
一颗断头问两只脚道：“兄弟，我怎么好像嗅到了天神的气味？”
两只脚不会说话，但很激动，于是噼噼啪啪地踩着水，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醉心昏迷中不知闭气，呛了几口水，反而清醒了过来，睁眼就见自己和夜莲同在水里，又气又恨，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因此眼耳口鼻全都灌了水进去，哭一阵子，又昏了过去。
围观的众鬼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一只红袖子的左手和一只蓝袖子的右手不停地击掌，还有几颗断头哈哈大笑。
夜莲冷冷地环视他们一眼，喝道，“住手！闭嘴！”
许是慑于她的神威，四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夜莲问刚刚笑得嘴巴都合不拢的一颗头，“你看见梅萼往哪儿去了吗？”
“不知道。是跟孟婆一起走的。”断头诚实地回答道。
听到孟婆的名字，夜莲蹙眉想到，这两个结界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她曾来寻凤尾，因而晓得孟婆落脚处，料想她带着梅萼去不了远处，便拖着醉心昏迷虚软的身体往孟婆居所游去。
冥河尽头，奈何桥西边数起第一根桥墩之下，住着端了万年汤汁的孟婆，因名字的缘故，又及身份可怖，是以人们总以为她是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妪，实则孟婆年轻娇俏，是一位青春少女。夜莲对她印象一向不错，因而闯进她所居洞穴之中，看到白牙森森一张狰狞脸孔时，着实吓了一跳。孟婆听到响动，见是夜莲来了，赶忙收起鬼脸，重又戴上少女的面具，招呼道，“是圣女来了，好久不见。”
夜莲打量她一会儿，却看不出她此时的脸有何破绽，好奇道，“你这人皮面具是鬼帝出钱订做的吗？怎么质量这样好？”
孟婆摇头，眼中蒙上一片哀戚之色，“不，这也是我的脸。只不过死后为鬼，总要有一张鬼面，才对得起这个身份。如非公事和见客，在这幽冥界，就算是鬼帝，都要以鬼面相见。因你是客，所以每次来到这里，见到的都是一张人面的我们。”
夜莲点头，心知她一个娇俏少女却不知为何做了鬼，自然怀念人间种种美好，想到此处，不由愣愣出神。
孟婆的心思却转了千百回，晓得夜莲来寻自己，是为了找梅萼。可是，自己又如何能将梅大哥交给她？当初他过奈何桥，她被他的爱情所感动，在鬼帝和明烈帝姬的眼皮底下作假保存了他的记忆，如今又要作为帮凶将他仅剩的美好都摧毁吗？那样未免太过残忍。可是东华帝君新认了夜莲为女一事早已传遍六界，就算自己想办法打过夜莲，又岂是东华帝君的对手？
孟婆突然屈膝跪倒在夜莲面前，颤声道：“望圣女成全，梅大哥一生凄惨，孟婆亦是夭折为鬼的可怜人，您就放过梅大哥吧，孟婆，孟婆实在是不忍心将他交出来。”
夜莲尚未答话，梅萼却突然自角落里冲了出来，他张着黑洞洞的眼眶，双手胡乱摸着，身上全无厉鬼的可怕，反而更像是一个可怜的老人。
“孟婆，多谢你的好意，但我梅萼的事不需要你管。”他怒气十足地吼道。
夜莲见孟婆眼眶一红，几乎就要落下泪了，心知她也是一个可怜人，便道，“她也是一番好意。”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好意！我只要罗姬回来！回来！罗姬她是爱我的！在人间那一年，她是爱我的！”
夜莲摇头，“不，她爱的不是你，她只是爱那种安静的无人打扰的生活，好让她可以静静地怀念心里的爱人。”
夜莲拼凑了杜若和梅萼的只言片语，以一个少女的心思推测如此。然而却被她不幸言中。
梅萼听完，登时脸色铁青，若不是身处河底，一双盲眼就要喷出火来。他双手胡乱地在半空中划着，嘶哑地冲夜莲吼道，“你，你再胡说！我就将你烧成灰烬！”说完重重喘了一阵气，突然划破水面，向着河面直冲而去。
夜莲仰头，眼见梅萼跃出河面，落在奈何桥上。回头无奈忘了孟婆一眼，拖着醉心身体也一跃而上，孟婆紧随其后，亦来到岁岁守护的奈何桥上。
双脚刚一挨到桥面，夜莲便将醉心摇醒，冲着头脑昏沉的她道，“快点醒过来，去解他的心结。”见醉心不明所以地望着自己，夜莲俯身到她耳边，轻声说，“用你的花妖之力迷醉他的神智，如此我便可窥见他真正的内心，才有破解之法。”
“好的，姐姐。”醉心乖顺地点头道，她复又陷入混沌痴傻当中，仿佛之前的清醒激动只是一场幻觉。
醉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深黑的眼珠逐渐泛出妖异的紫色。
而梅萼亦渐渐聚集了力量，一层又一层的火焰重新披戴到身上，双眼也能够视物。然而眼前所见，却令他大吃一惊。那个立在桥头的少女，金线披风，杏黄衫裙，一双盈盈欲滴的眼，分明是二十五年前初见的霍依兰。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他举起长刀狠狠地劈向她，她受那重重一击竟然未能立刻死去，反而更加拼命地抓住他身下的红马，他怒火雄起，将她拖曳上马，在混乱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直奔万灵海，将她抛入其中溺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深夜的海，远望无比的深邃静谧，然而行到近处，她被他抛掷坠入海底。
头顶的明月隐入乌云之中，他独自站在海边，听着从海底深处传来的呼啸，仿佛千军万马同在战场嘶吼，又或者雷霆万钧之力，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他这样身经百战的一只鬼竟然被吓得浑身颤抖，双腿虚软地倒在海滩上，却也因此渐渐清醒。霍依兰，他竟然杀了霍依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抖如筛糠，他为什么会杀了她？那样美丽可爱，只求心中所爱的她，虽然他并不值得她如此热情爱慕，然而他绝不会杀了她啊！明烈帝姬。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只有她才能控制自己的心智，让自己陡然发狂，对霍依兰痛下杀手。明烈帝姬从来不爱他，从来没有爱过他，但她却一直要求着他的忠诚和陪伴。当年的罗姬对他说，“梅萼，永远不要离开我，不要爱上别人，虽然我并不爱你，但我需要你。”
他再次发狂，却是在无比的清醒当中。
醒来之时，是在一片混沌的空间里。
明烈帝姬明媚无双，浅笑着对他说，“梅萼，我要你做我的死士头领，永生永世效忠于我。”
他张开嘴巴，一字一句道：“梅萼将永生永世效忠明烈帝姬。”
再然后，他见到了跟自己一样是鬼的霍依兰，她因溺水而死改名杜若，对霍家念念不忘不肯离开万灵海投胎转世。杜若见到他，惊喜过望，奔到他身前就要拥抱他。她还是那么天真热烈，让他心痛又害怕。正当他想将她抱在怀里，耳边突然想起明烈帝姬清浅却阴狠的笑容，他听到自己在心里说，梅萼将永远效忠明烈帝姬。然后他放下抬起的双手，一晃就消失了。
扑通一声，醉心摔倒在地，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双手仍努力撑持出施力的状态，痛苦地喊道，“圣女姐姐，他的心结太深，我好累啊！实在撑不住了！”
话音未落，醉心的双手便如被什么东西吸干力气一般，软绵绵地滑到身侧，再也抬不起来。
夜莲已看到一切。她从未像此刻一样希望瘫倒在地的那具肉身重新属于自己。那样她就可以因为欢喜尽情地流下眼泪。为了死去的霍依兰，和飞灰湮灭的杜若。她那短暂的一生，热烈的爱情，从来不是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所托非人。没见过世面的小姐爱上的不是渣男，只是受制于不可逆转之力的可怜男子罢了。夜莲悲痛得说不出话来，低头，却看见醉心代替自己流下的眼泪，已然在脚边汇聚成一条细小的河流，晶莹剔透，宛若露珠相聚。
醉心又伤心又害怕，一迭声地问，“姐姐，姐姐，我怎么会流这么多眼泪啊。”
夜莲不说话，只是一步步走向梅萼，来到他身前，仰起头，静静地道，“梅先生，若你不愿做明烈帝姬的死士，我会替你向父亲东华帝君求情，让他助你转入轮回。只是可惜，可惜杜若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秘密全然暴露的梅萼呆愣道，“她为何没有机会？”
“明烈帝姬一掌击碎了她，她如今已魂飞魄散，不可能再入轮回。”
“是明烈帝姬做的吗？”
夜莲点头。
“果然是她会做的事啊。这么久了，她一点都没有变。”梅萼轻轻叹息，突然仰起头，一行血泪顺着燃烧着火焰的眼眶流了下来，安静又绵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