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时候兑现你的承诺了!”唐木在培训班跟我说,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去策划部。
我这才想起当初跟她借800块钱的时候她说过请她吃个什么听都没听过的自助餐。
“等我发了工资吧!”我兜里真没钱了,比脸都干净。
“什么人啊?转眼就不认账了!”
我怎么能告诉她,我兜里那几十块钱,真的不够吃一份自助的。我摸摸裤兜,说:“哪天?”
“就今天!周一鱼子免费加一份,生鱼片敞开吃!”唐木说着,夸张地咂吧嘴。
“今天?!”我借钱都来不及。
买化妆品的钱是她出的,然后没送出去,等于她买来送了自己。我请她吃个大餐,本是应该的。可是,我更愿意请张落雪,而不是眼前这个嘴如刀的女人。
唐木掏了掏兜,变出两张券,在我面前晃了晃:“喏,两张自助餐劵,打个八折卖给你!”
我接过餐券,说:“过两天给你钱!”我不知道唐木的包里怎么那么多的小玩意,一会是金卡,一会是餐劵,一会说不定又变出什么来。好像她干什么都不用花钱似的,这就是所谓的优越生活吧。
下班后,我们去了唐木点名的那家日式自助。门口的迎宾一律用日语打招呼,我手心出了汗。唐木在前面轻车熟路地左右穿行,在靠窗的地方找了个位子。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手足无措。唐木则得心应手地张罗着取三文鱼、鱼子酱,问我喝什么饮料,这里的红酒都是免费的。看着一碟碟精美的食物,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生怕那两张餐劵飞了。
唐木说:“知道吃自助的最高境界吗?”
我绞尽脑汁想了想,说:“不吃最好吃的,只吃最贵的。”
唐木说:“no,no,no!最高境界是扶墙进,扶墙出。哈哈哈哈!”
她的大笑惹来了侧目和围观。她丝毫不在意,趴在桌上大快朵颐。而我,当然也不能放过我昂贵的198元/位的餐位费。
尽管我尽量装作老主顾的样子,可我还是把桌子上的净手水,当做饮料,喝了下去。这让唐木差点喷了饭,她捂住嘴,低头肆意地笑,憋得脸都红了。一杯清澈干净的水,里面还放着一片柠檬,难道不是用来喝的吗?我自惭难当,恨不能赶紧吃完,离开这个地方。
剩下的时间,我再也不敢造次,只吃自己认识的,只喝人家提供的。
结账的时候,我故作优雅地抢在前面掏出餐券结了账。这餐,是她请了我。我暗自庆幸自己下半个月的伙食终于不用算计着泡面过了。
“等发了工资,我再请你来。”
“不装能死啊?”
被她戳穿了心思,我窘迫得不敢跟她对视。
我和唐木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这点我比谁都清楚。我是一个被社会遗忘的农村小子,为了大学的骄傲、城里人的荣耀,死死地把自己拖拽在这座并不属于我的城市,艰难度日。而她呢,从小就养尊处优,漂亮、聪明、大方,又有城里人那种与生俱来的调皮和娇气。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气质吧。我也有气质,农村泥腿子的气质,农村娃天生腼腆、自卑敏感的气质。所谓天壤之别,就是指我和唐木吧。
唐木终于意识到了我的不自在,她摸着肚皮说:“其实,日式料理我并不是特别喜欢!知道你们大学二门旁边有家灌汤包子铺吧?啧啧,那才是我的最爱!明天你请我吃吃!”
我的生活就这么闯进了一个娇娇女。
第二天,她果然拉着我去吃灌汤包。路上,唐木又说,先去会展中心看个车展。我的行程,就这么被安排了。我只能跟着去。
到了会展中心,我看到了农村赶集一样的热闹。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我是来看热闹的。我大概只认识几个天天在马路上见得着的品牌。而唐木,对每个品牌,每款车型都有什么特点,都脱口而出。按常规,见了新车,口若悬河的,应该是我,因为我是男的。一个男人,如果不对三样东西感兴趣,就不是男人:女人、汽车、战争。而我,一样都不搭边。
我很想记住唐木介绍的每款车的那些故事,可我一个都记不住,甚至记不住那些品牌的logo。唐木对一款据她说是新登陆中国的车型很感兴趣,绕车好几圈。结果,售车小姐很热情地过来,邀请我们试驾。我顿时傻了眼,我从来没碰过车。
唐木开着车去跑道上溜了一圈,下来说:“棒极了!等我有钱了,我一定要买一部。”
而我想说的是,等我有钱了,我一定要考驾照。
这次车展给了我很大的刺激,让我近距离意识到了自己和唐木的差距。唐木把这些东西玩得团团转,而我,则被这些东西玩得团团转。
我催着她,赶快去吃包子。吃完包子,我好赶紧回家,离唐木的气场远一些。
这是我被开除后第一次主动靠近母校。她还是那个样子,高高的院墙,森森的树木,寂静的校园里每天都有欢乐,有悲伤。
那家包子铺就在学校二门门口。包子,稀饭,小咸菜,马扎,污水,狭小的店面,我在大学时经常来这吃早饭,因为稀饭是免费的。
唐木确实很喜欢吃这里的包子,每当她要咬开一个,都把身子躲远了,只伸出一张嘴,凑近包子。即便这样,包子里的汤还是会喷溅出来,惊得她连连叫唤。我告诉她咬住包子的同时要吸气,这样汤汁就会被吃进嘴里,而不是溅出来。
她说:“我最喜欢吃灌汤包,但是一直学不会怎么吃。没想到,你可以。”
我讪讪地笑着,心想,我也就是吃包子比你有优势了。
正吃着,我隐约看到了两个人,从二门一闪而过,进了校园。我不敢确认,也不愿确认。
“想什么呢?怎么不吃了?”唐木正吃得起兴。
“没事,我吃饱了。”我敷衍她。
“八成是看到旧情人了吧?”
唐木再一次不经意戳穿了我。我要是有她一半的脑子,就不至于在大学里把自己搞得一团糟。
七月的傍晚,天黑得很晚。吃完包子,唐木要求去学校溜达溜达消消食儿。我不想去,里面是我的伤心地。
“没什么好看的。”我说。
“怕勾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啊?”唐木说,“走吧,进去狠狠地踩上几脚,心里就舒服了。”
我跟她进了校园,学校操场后面是一座山。从山上看下去,能看到这座城市引以为傲的海水浴场和被德国占领时修建的别墅区。再放眼望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大海不择细流故成其深,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可是,这里容不下一个来自农村的卑微谨慎的孩子。这个孩子在学校里,在同学面前,话都不敢说,唯恐说出来成为他们的笑柄。这就是这里的胸怀吗?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想她?”唐木冷不丁问我。
“想谁?”
“你的母校啊!”
“有什么好想的,想想都胸闷。”除了张落雪,我只对唐木这么说。在学校时,我从来不流露对学校、对同学的愤懑,我怕他们知道后更加认为我是个另类,适应能力差,不合群,不入流。我要在他们面前装作很向上,很快乐。这就是我近乎人格分裂的根源。
“跟我说说你上学时的事吧!”唐木酒足饭饱,开始拿我寻开心了。
“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愿意回首往事。
唐木很扫兴,慢吞吞地说:“你梦想的职业是什么?”
呵呵,我梦想的职业?恐怕还没有。如果当作家也算我的理想,那我希望成为一名作家。我说:“作家吧。”
“哇,作家!佩服!”唐木用几个感叹词表达她的惊异。
“是幻想,不是梦想。”我补充说。
“我不是嘲笑你,只是惊讶。现在这个社会,还怀抱文学青年梦的人不多了,快绝种了。”唐木确实没有嘲笑的意思。
“那你呢?”
“我的理想是做一个考古学家、探险家,而我的幻想是做一个盗墓贼。别惊讶,我喜欢未知带给我的快感。”
直到后来,我终于明白并理解了她说的这句话。她的现实世界,充满了富足和娇宠,她的家人、她的同学、她的亲朋,无一不是光鲜亮丽城里人。她没有机会去实现她的理想,更不可能做一个盗墓贼。而我的出现,恰恰让她乏味的生活出现了一个未知。我像一个新物种,满载着她所未知的新奇,出现在她面前。这就是我现在跟她一起吃灌汤包的理由,不过这个理由是她的,不是我的。
“那就说说你小时候吧!”唐木对我的兴趣远远超出了我的心理准备。
我摇摇头。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唐木感慨。
“谁和谁?”
“你和陈总。”
“我跟陈总怎么能比?”
“怎么不能比?他也是被开除……算了,你不肯说,我也不告诉你。”唐木欲言又止。
听到唐木说陈总也是被学校开除,我心里突然有种卑鄙的平衡和安慰,甚至是一种希望一闪而过。
“陈总怎么了?”我追问。
唐木“切”了一口气,说:“中国人就是喜欢通过看别人的热闹,围观别人的不幸,来获得自己的心理平衡和安慰。不过,你不一样,你和陈总都不是这种人。你这次策划的成功,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我怎么能跟陈总一样,我什么都不是。”这是真的。
“呵,怎么就不能比?他几年前跟你一样。郝伟本来很有希望进公司的,可是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跟陈总说,你被留校察看一年。聪明反被聪明误,陈总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人。”唐木对陈总很了解。
二
“说起来,你跟陈总是校友。
“他是园林设计系的,如果他能正常毕业,现在说不定就是一名高级设计师,而魔法盒子可能就不存在了。他是86级的,当时的大学生是货真价实的天之骄子。
“他的成绩很好,系里的老师,嗯,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很喜欢这位农村出来的学生。他一门心思要读研究生,成绩在班里总是前三名。大三时,他几乎已经获得了一个保研名额。
“大三下学期,陈总父亲病重。他跟学校请了事假,回家探望父亲。陈总一周的假期很快用完了,当时农村没有电话,他也不能再坐火车回学校续假,来回就是五天,如果在路上父亲病逝,他就是不孝儿子。再说,家里也没钱让他来回这么折腾。
“半个月后,父亲病逝。陈总在老家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匆匆赶回学校。
“但当他回到学校时,学校的开除通知也下来了,理由是长期旷课,未向学校报告思想及行踪情况。而向学校反映情况的据说是他们班的班长,曹锟。后来,这个班长被保送研究生。
“陈总被开除了,学校很快就把退学通知书寄到了老家。陈总的户籍也被遣送回原籍,这在他的老家引起了很大轰动。虽然乡亲们知道事情的起因是他父亲病重耽误了补假,但被学校开除这个噩耗依然把他的母亲击垮了。
“不久母亲也离开人世。陈总老家除了已经出嫁的两个姐姐,已经没有其他亲人。1990年,他背井离乡,回到了这座城市,成为这里最早的一批在景区贩卖旅游纪念品的业主。他靠这个生意赚了不少钱呢。”
“后来呢?”没想到陈总的经历这么丰富,我对陈总充满了好奇。
“后来没了,在一个大学老师的支持下,他开创了魔法盒子。”唐木戛然而止。
“那这位老师,是他的恩师啊!”
“那是当然!”唐木很得意地说,好像她认识这位老师。
“陈总这样的性格,真好。”我说。
“他什么性格?你不觉得你俩很像吗?”
“呵,我有陈总那么厉害就好了。他虽然也是农村出来的,但是那时的大学很淳朴,不像现在这么势利,所以他能继续好好学习,还被保送。我,自从进了大学就找不到北了。他失去了一切,学业没了,父母没了,他还是一个人闯荡出一片天。我呢,我没有他的魄力!”
“那你自己窝死算了。农村怎么了,一无所有怎么了?”
我默然了。
三
“你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我真搞不明白,是社会原本就太复杂,还是像你这样复杂的人把社会搞复杂了?”
“我……看起来像一个很复杂的人吗?”
“不知道!但是,你整天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唐木叹了口气,把身边的灌木丛踢得愣愣响。
“我也不知道,从上大学起,我就不快乐!”我真的无法找到快乐的源泉。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你小时候快乐吗?”
想起小时候,真是无忧无虑,麦浪,榆钱,知了,弹弓,多少个苦闷的夜晚我曾梦想回到农村。
“我多想回到小时候,虽然穷,但是快乐。我多想回到中学,虽然学习很苦,但也很快乐。”我感叹。
“你的大学是个噩梦啊?”唐木又戳到了我的痛处。
“是,我经常梦到自己掉进了漆黑的深渊。”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为什么呢?一个原本快乐的人,到了大学就不快乐了!跟我说说为什么!”唐木想知道,可我只想忘记。如果可以把这三年半的时光吞咽下去,我会的。我不会再把自己的痛苦,像老牛反刍一样,吐出来,让自己再咀嚼一遍,让听者像看笑话一样再围观一次,或者送来同情的目光。
我坚决地闭了嘴。
唐木也识趣地转移话题:“农村好玩吗?我还没去过。”
“不好玩,小学没有体育课,没有音乐课,没有美术课。”我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大学的糗事。我不会打球,不会唱歌,不会画画。
唐木说什么也提不起我的兴致了。
“你别整天这么跟自己过不去,找点乐子,奖励一下自己,不好吗?”唐木劝我。
我不想给自己找点乐子吗?
可是,我现在是一个连毕业证都没有的人,我没有在外面找乐子的资本。
“我现在急需的是一份好工作。”
“又如何?”
“一份好工作,可以向家里有个交代,回报他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让他们不再为我操心;一份好工作,可以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是处,找回自己;一份好工作,可以让我在这个城市站住脚……”
“如果你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就不再闷闷不乐了,是吗?你确认?”唐木停下来,很认真地看着我。
“一份好工作,是一切一切的前提!”我很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