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卡诺踢着腿游出了他们的生活区。他的想法十分沉重，使他不断地下沉，直到他穿过最深层的生活区。在那里，人们要用灯才能看清楚自己的脚下，除非他的眼睛并非他唯一的导向感官。当然，不依赖眼睛的人，就算看起来可能跟海精灵一样，也不可能真是海精灵。
纳卡诺在自己最小的创口上涂了一点祖达克的粘膏。除了海精灵以外没有人能忍受奥尔德？代西亚的药膏。但要是外行做的药膏——一种浓稠的、只会刺痛并不灼烧的药膏——只要它不会伤害祖达克，也不会伤害他。纳卡诺在伤口上涂了厚厚一层，然后任由空罐子沉向港口的水底。当刺痛消失的时候，他游开了。
船只的影子透过海水投射下来。纳卡诺一直藏在黑暗之中，直到他到达主水道为止。潜行，甚至欺诈，对他这种人来说都习以为常。没有人——包括祖达克在内——怀疑他。他第一次进入星光城的时候，曾被大陆上的一名强力法师触碰过——所有难民在获准避难之前都要如此。他当时加速了自己的心跳、放松了自己的皮肤，并且预期到死亡的可能，但法师让他通过了。
为什么不呢？水上水下的大部分居民都不相信有他这样的人存在。一个外形是海精灵的鲨化鱼人？那只是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们的故事罢了。在鲨化鱼人中间，精灵外形的玛林提也能被容忍，只在很少的情况下，因为他们需要间谍。若有水生精灵的社群位于鲨化鱼人社群的一百哩范围，大约每一百只鲨化鱼人中就会有一只看起来酷似水生精灵。这种生物就是玛林提，具有四十英尺游泳速度，能够离开水面存活一段时间，对淡水及光线过敏。除此以外，它们跟鲨化鱼人完全相同。但即便在鲨化鱼人那里，精灵的外形也被认为是诅咒而非祝福。这些鱼人幼苗被送到一个不同于一般养育区的玛林提养育区集中并进行训练。
吾等须荣耀瑟寇拉，他将赐予信仰者为其效忠所需之一切。吾等须感谢瑟寇拉，他未使吾生为玛林提。
这个词本身的意思是“奇形怪状的人”，而且鲨鱼之神瑟寇拉因为他的智慧——如果不是他的仁慈的话——明白对玛林提的折磨不应该持续太久。这些精灵外形的生物都是短命的。从太阳和潮汐来计算，纳卡诺比祖达克年轻，然而祖达克只算是一个青年，纳卡诺却已接近青春年华的末尾。纳卡诺从骨子里感觉自己更苍老。
人鱼在头顶上出现。是领航员，引导船只通过水道进入开放水域是它们的工作。纳卡诺下潜以避开船头冲击河口水流造成的旋涡。在被搅动的水下面更安全，他游向星光岛，那里的水下灯塔所标志着的裂隙叫做安玻丽的密室。
离舰队尾波节已不足十天，各色居民都在为星光城一年一度向海洋女神安玻丽献礼的时刻忙碌着。二十艘或者更多的驳船在灯塔上方停驻成一个环形，摇摆着。它们吃水很深，因为装载着陆上人们和水手们、公会和商店以及法师和祭司们的供品。
在水下也没有两样。大多数的海洋居民都把他们的信物交至驳船中，或把它们拴在船体下大漏斗形渔网上。在舰队尾波节前夜，当供品都被抛进水中时，每个海洋居民都会游到网边去确认没有任何物品漏网。献给安玻丽的礼物没有落入她的密室中，没有比这更坏的征兆了。
陆地人与他们的诸神结盟，并试图——由于他们的恐惧——把安玻丽束缚在一个可以控制的地方。而住在海里的人比他们清楚得多。没有一个海洋居民信奉海洋女王，但她就是海的化身，所以她总是胜利者。
当纳卡诺接近的时候，织网者们阻止了他。他知道自己在哪吗？他是不是迷路了？喝醉了？不想活了？他用从港口学来的粗口告诉他们，去做他们自己的事情。有些人的反应比较友善。一个海精灵——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把网拖到一边，让他从一个还没织好的豁口游了过去。
“希望你能得到安宁，”她从上方喊道，“希望你的痛苦能平息。”
这些话并不是传统的海精灵打招呼用语。纳卡诺不受它们影响。他从前离开鲨化鱼人的养育区到海精灵村落里偷生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一切习俗，并且无一例外地鄙视它们。他在他们中间生活了将近一个世纪，只有当他溜出去把一种巧妙打结的绳索留给其他鲨化鱼人作为信号的时候，他的不快和恶心才会得到释放。
然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海中一片寂静的时候，鲨化鱼人女祭祀放出的窒息毒液就像乌贼放出的墨汁一样沉降到了村子里。它会粘附在鳃和鼻孔上。窒息并不是最可怕的。窒息毒液有爪子也许是有牙或者是有小刀，纳卡诺从不知道是哪个。他从没看到究竟是什么砍了他。他设想这可能是鲨化鱼人女祭司们从瑟寇拉那里获得的新恩赐。当然，他能活下来是因为他是鲨化鱼人，比任何海精灵都结实，而且他玛林提的身体被赐予了祝福，拥有真正敏锐的感觉。
纳卡诺曾希望见到鲨化鱼人而不仅是窒息毒液，但他只见到因渴血而疯狂、没有任何玛林提会妄图控制的鲨鱼。当它们在海精灵幸存者中间横冲直撞的时候，纳卡诺已没有力气拒绝它们的召唤。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他都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拒绝，他只知道不管怎么鄙视这些邻居，他还是不希望自己是他们最后一眼看到的东西。
他在自己的战争中已经精疲力竭，昏迷之后沉到了海底。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窒息毒液已经消失，他既不孤单也不身处鲨化鱼人中。少数的海精灵村民活了下来。过大的悲哀已经让他们麻木而迷茫。纳卡诺很容易就成为了他们的领导者，借助主海流，他带领他们向西来到已经久违了数十年的鲨化鱼人村落。他预想，当自己，一个玛林提，完成了窒息毒液和鲨鱼们未完成的工作时，荣誉将会降临在他身上。
十天以后，他们游过的只是一片废弃残破的珊瑚园。至少已经有一年了，从纳卡诺的同胞们游过他们古老的家园算起，而他则体会到以往无法想象的孤独，却无法告诉那些外表相似的同行者们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从上一个春天以后他就再没接收到过命令，但这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在纳卡诺百年的海精灵间谍生涯中，他常常跟同胞失去联系四年、甚至五六年。他从没想过会有什么不对。
他不知道他的同胞怎么了。就算有人活下来，也没有人想到给他留个信。但纳卡诺觉得没有幸存者。今昔对比，让他看到了暴力和毁灭遗留的疮疤。鲨化鱼人们为了瑟寇拉的荣耀而互相征战，他判定只有最好、最强壮而且最勇敢的人才能活下去，但在纳卡诺记得的众多传说中，没有一个说鲨化鱼人会放弃或废置他们所赢得的东西。
看起来鲨化鱼人和海精灵的这两个村镇可能都毁于同一个未知的公敌之手。正常的人都不愿去设想鲨化鱼人和海精灵的公敌。
那天在鲨化鱼人村落废墟上，纳卡诺没有拥抱那些海精灵。不论怜悯还是哀悼都不属于鲨化鱼人的本性——也就是纳卡诺的本性。然而，一个孤单的鲨化鱼人什么也不是，况且他还面临着在一无所有与海精灵们之间的选择，纳卡诺选择了精灵们。他把他们视如己出，把领导他们视如庄严使命，他带领着大家北进来到传说中的星光城。在他们到达的时候，他的厌恶已经变成了一种接近友谊的感情。
所以他在水里翻了个身，在他下潜之前向那个女人喊道：“也祝你能得到安宁，平息痛苦。”
在十六年前，纳卡诺听说，密室位于坠星海的血海大旋涡，随潮水不断喷涌或抽吸，它会碾碎任何一艘错误地横穿它的倒霉船只。人鱼们的萨满巫师在血海上制造了永不停息的风暴，这使得陆上人们的船只会远远避开旋涡，或者是还没到达旋涡就被毁灭。水族们传言这个旋涡的底部是一个船形的洞，通向某位女神的卧室。
这就是人鱼。半人，半鱼，半疯。除了他们，还有一些带着黑水传说而来的难民，毁灭压迫着他们的回忆。也许他们确切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片血色海洋的下面并不像飓风肆虐的海面那样狂暴，纳卡诺继续下潜直到水体改变。沉重、冰冷、有强烈的盐味，这是他的鳃呼吸过的最富饶的海水，因为水流不停的将海底的肥沃土壤翻滚着带起来。他明白如果有光的话，他应该可以看到水底。但就算有光在这里也没办法穿透更远的距离，纳卡诺鼓足了勇气放任自己游往大旋涡—水流完全可以告诉他旋涡在哪—随着无法抗拒的洋流漂流。纳卡诺的耳中和肋部的感官处只剩下巨大的轰鸣，他无法分清自己是在上升、下沉还是侧移。
然后一切平静了下来，只剩下完全的平静，没有声音，没有光线，没有水流，他到了安玻丽的密室。
